林清玄：月光下的喇叭手

那时月亮格外明亮，月光冷冷地洒在一位老人身上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，几乎填满了整条街道。街道显得异常空旷，我从街口走向前去，而他则从看不到尽头的另一头缓缓走来。我们本应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，但不知为何，这条大街似乎被他孤独寂寞的身影所占据。

突然间，一种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，为什么一个普通人的影子，在这样的夜晚，仿佛一张网，让整个街道都充满了他的存在？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，注视着他慢慢靠近。他的步伐有些摇晃，像是喝醉了一样，手中提着的东西起初以为是酒瓶，走近才发现是一把伸缩喇叭。那喇叭的模样如同一条受了伤的眼镜蛇，准备随时发出愤怒的声音。喇叭上的斑驳锈迹和伤痕，以及握着喇叭的手上的血管，最终引导我的视线停留在老人的脸上。他的鬓角泛白，穿着蓝色镶白边的制服，戴着一顶大盖帽，帽徽上有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。

这时，一辆汽车的喇叭声打破了寂静，强光使得老人不得不举起喇叭遮挡眼睛。当他放下喇叭时，看到了站在路边的我，并露出了友好的微笑。就这样，在这个凌晨的小街上，我们相遇了。老人告诉我今天下午送完葬礼后得到了两百元报酬，忍不住去小摊喝了点酒。他说：“几天不喝酒，骨头都软了。”随后，他邀请我去喝酒，还承诺吹一首歌给我听。

我们一起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一个小摊，老人把喇叭放在油腻的桌子上，与肥胖的店主交谈起来，他们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默契。老人开始讲述自己多年来作为葬礼乐队成员的经历，用同一把伸缩喇叭为逝者奏响最后一曲。喇叭见证了无数生命的离去，也承载了老人对过去的回忆。

随着夜色渐深，我们借着酒意聊起了老人的过去。他出生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里，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豆田，童年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欢乐。然而，二十四岁那年，他被迫离开家乡，辗转来到了海岛。在这里，他经历了战争，失去了联系故乡的机会，甚至不敢再梦见回家的日子。

当得知我们是同乡时，老人激动不已，紧紧抓住我的手询问家乡的情况。三十年过去了，他对故乡的记忆依旧清晰，却再也回不去那个地方。告别时，老人站在家门口郑重地对我说：“我再吹一次这首歌，你唱，唱完了，我们就回家。”

在黎明的曙光中，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心中满是对老人及其故事的怀念。每当我在夜里步行时，总会想起那位孤独的喇叭手和他的泪水。即使春天来临，他也依旧站在寒冷的街心，没有形状，却充满力量，成为了这段历史的一部分，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