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写过或听过,或者经历过哪些阴暗的故事?
发布时间:2025-07-22 01:56 浏览量:38
这件事发生在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。
那会儿我在一家软件公司上班,在城市的最东边。而我租的房子,在最西边。每天通勤像一场小型迁徙,地铁倒公交,要花掉我将近两个小时。后来我学聪明了,开始用手机软件叫“顺风车”,能省下半个多小时。
开车的师傅姓冯,我们就叫他冯哥。一个典型的北京的哥,四十多岁,微胖,有点油腻,但人很贫,话密,车里永远放着震耳欲聋的抖音神曲。他每天早上会顺路捎上两三个人,我是最固定的那个。
那辆老式的帕萨特,就像一个流动的、封闭的舞台。每天清晨,我和另外一两个睡眼惺忪的“社畜”,就在冯哥的评书和神曲里,被运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。车里的气味很复杂,冯哥的烟味,不知谁带上来的早餐味,还有车里那个永恒的“夏日阳光”香薰片味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这就是我一天开始的方式,混乱、嘈杂,但有种很踏实的“人间烟火”气。
“他”是什么时候开始上车的,我记不清了。
我的记忆里,他好像一直都在。
他总是在固定的第二个站点上车。那是个老小区的门口,没什么标志。他总是在我之后上车,坐在后排的另一个角落。我坐右边,他就坐左边。
他是个极其没有“特点”的男人。三十岁上下,中等身材,戴着一副最普通的黑框眼镜,穿着永远是那身洗得有点发白的深灰色夹克,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、人造革的公文包。他的脸,我每天都见,但我现在一丁点都想不起来。就像系统自动生成的大众脸,你看过一万次,也记不住。
他从不上前排,也从不说话。冯哥是个自来熟,对每个乘客都要聊上几句,天气、工作、国家大事。但对他,冯哥似乎也失去了语言能力。他一上车,冯哥就像按了静音键,只会象征性地问一句:“还是老地方?”
他会极轻微地点一下头。然后,车里就会陷入一种很奇怪的安静。
不是没人说话的安静,而是那种……声音被吸走了的安静。冯哥会把音乐关小,前排另一个乘客会自觉地戴上耳机,连我翻动手机屏幕的欲望都降低了。整个车厢,像被抽成了半真空。
我就在这种半真空的状态里,日复一日地观察他。
起初是好奇。这人是干嘛的?每天这么早,去哪儿?我猜过是保险推销员,是会计,是某个不起眼的公务员。但都不像。他身上没有“职业”的味道。他不像在“生活”,更像在“执行程序”。
后来,我的好奇,慢慢变了味。
我开始注意到他的手。他的两只手,总是以一个非常“标准”的姿-势,放在膝盖的公文包上。手指并拢,微微弯曲。从上车到下车,无论车子怎么颠簸,转弯,他的手,纹丝不动。像一双假手模型。
还有他的公文包。那个包,太新了。或者说,太“无损”了。一个人每天携带的包,边角总会有磨损,拉链会有褪色,提手会有油光。他的没有。那个包就像他第一天用它一样。每天都是第一天。
这些细节,单个看,什么都算不上。但当它们日复一日地在你眼前重复,就像一种缓慢的、无声的催眠。我开始在上班的时候走神,脑子里会突然冒出那双静止的手。我开始觉得,那辆车里的空气,是有问题的。
冯哥也变了。他不再像以前那么贫了。有时候一路上,他一句话都不说,只是默默地开车。他眼窝下的黑眼圈越来越重,人也瘦了些。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,是不是最近太累了。
他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,眼神有点涣散,然后又瞥了一眼后排那个沉默的男人,含糊地说:“嗨,瞎忙呗。”
我感觉他想说什么,但又咽了回去。
真正让我决定逃离的,是我的一次尝试。
那天早上,我鼓足了勇气。我想打破这个程序。就在他上车,车里即将陷入那种熟悉的“真空”状态时,我转过头,对他笑了笑,说:“您好,每天都见您,真巧啊。”
我的声音在车里显得特别突兀,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深井。
他没有立刻回应。他先是像往常一样,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,把手用那个标准的姿-势摆好。然后,他才缓缓地、机械地,把头转向我。
他看着我。
他的眼睛,透过那副普通的黑框眼镜,就那么看着我。
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双眼睛。那里面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情绪,没有反应,没有光。就像井底两颗黑色的、潮湿的石子。你看向它们,只能看到自己模糊、扭曲的倒影。
我准备好的所有后续的话,比如“您在哪高就啊?”,全都堵在了喉咙里。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巨大的、压倒性的“无意义感”。我觉得我不是在对一个人说话,而是在对一面墙,一个黑洞说话。我说什么,做什么,都是徒劳,都会被吸进去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他就那么看了我几秒钟,然后又缓缓地、机械地,把头转了回去,继续目视前方。
一切又恢复了原样。但我浑身都是冷汗。
冯哥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我的失态,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青筋都爆了出来。
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坐过冯哥的车。我宁可每天早起半小时,去挤那个人挤人的、充满汗臭和韭菜包子味的地铁。那种混乱和嘈杂,第一次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安全。
大概过了半年多,有一次我在一个路边摊吃夜宵,竟然碰到了冯哥。他自己一个人在喝闷酒,显得更憔悴了。我过去打了声招呼,他愣了半天才认出我。
我们聊了聊近况。我犹豫了很久,还是没忍住,问他:“冯哥,后来……你还拉那个……后排不说话那哥们儿吗?”
冯哥夹着一粒花生米,停在半空,一脸茫然地看着我:“谁?后排不说话的?哪个啊?”
“就那个,每天固定点儿上车,穿个夹克,提个黑包的。”我努力帮他回忆。
冯哥皱着眉想了很久,然后摇了摇头,很肯定地说:“没有啊。你小子记错了吧?那条线上,除了你,就没坐后排的男的。我们车上,不一直就我们俩,再加个前排的小姑娘吗?”
他眼神非常真诚,完全不像在撒谎。
那一瞬间,我感觉连夏天晚上的风,都是凉的。
我不知道,是冯哥的记忆被什么东西“清理”了,还是说,那个男人,只有我能看见。又或者,有第三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可能。
我只知道,从那以后,我开始害怕安静,害怕秩序,害怕那些过于“正常”和“规律”的东西。我宁愿生活在嘈杂和混乱里。因为在那些无法预料的噪音中,我才能确定,我是活着的,世界是真实的。
而那个沉默的男人,他和他永不磨损的公文包,就像我人生路上的一个“坏点”。它不发光,也不扩散,它就在那里,永远地,沉默地,告诉你:你所理解的世界,可能只是一个巨大的错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