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丨苔痕:退后一步,方能滋养万物

发布时间:2025-10-30 05:26  浏览量:30

这大约是我此生最从容的一个清晨。

没有急促的电话铃音,没有待审阅的卷宗,也没有需要即刻处理的公务。窗台上那盆文竹,依旧笼在薄明的晨光里,叶尖悬着夜露未晞的微光。我执起喷壶,细细的水雾弥散开来,空气里便有了清冽的、属于植物的呼吸。今日之后,我将不必再日日守在这方书案之前了。一种悠远而熟悉的寂静,正从四围缓缓合拢,将我温柔地包裹。

我的目光,不由得落在那盆文竹的根际。那里,靠近紫砂盆壁的阴翳处,生着一层薄薄的、绒毯似的青苔。它是何时生发的,我竟全不知晓。它那样静,那样低伏,不与挺拔的文竹争抢一丝光晖,只是默然地,用自己的方式,涵养着根部那一小片微湿的泥土。看着它,我心里那点初时浮泛的、类似失重的空落,仿佛忽然有了着落。这青苔,不言语,不彰显,却自有一种沉静的生命力量。我的半生,奔走于各样的名目与职守之间,到此刻,是否也终于可以,安然地、低伏地,做一回这样的苔痕?

思绪便不由得被这青苔,牵回了许久、许久的往年。

那该是二十多岁的光景了,在一个临着江水的小镇。我的“衙门”,是一间老旧的平房,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里面是些蒙尘的乐器与泛黄的书籍。我的差事,名目上好听,叫“文化”,实则琐碎得像撒了一地的芝麻。今日要为一场乡间的演出张罗,明日要去记录一位老人口中即将失传的歌谣。没有车,便靠着一辆自行车,在蜿蜒的田埂与山道上颠簸。风里来,雨里去,浑身却有着耗不尽的力气。

我至今清晰地记得,那位住在山坳里的秦姓老人。我去寻他时,他正坐在自家门槛上,眯着眼晒太阳,像一尊被光阴磨蚀了的石像。我说想听他唱老歌,他只是摇头,嘴唇瘪着,一言不发。我并不灰心,次日带了半壶自家酿的米酒,又去。就坐在他旁边的石墩上,也不多问,只将酒斟了一小盅,递过去。如此三五回,他终是被我这年轻人的执拗磨得没了脾气,抑或是被那酒香勾起了久远的回忆。

有一日,夕阳将沉未沉,给远处的山峦镶上一道金边时,他忽然开了口。没有伴奏,没有预告,一声苍凉、沙哑,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嗓音,便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。那调子起得很高,像一只孤绝的鹰,猛地蹿上了云宵,随即又在空中盘桓、挣扎,带着无尽的哀婉与叹息。我听不懂那古语的词句,但那声音本身,就已是一部厚重的史书。它里面有开山的艰辛,有祈雨的焦灼,有男欢女爱的炽烈,也有生离死别的悲怆。那一刻,整个喧嚣的世界都静默了,只有这古老的歌谣,像江水一般,汤汤地流淌着,将我也裹挟了进去。我忽然懂得,我所守护的,并非什么具象的“文化工作”,而是这声音背后,一整条奔流不息的生命之河。

后来,我的足迹离开了那小镇,去到了更广阔的天地。我的名衔几经更易,从奔走于一线的“开拓”,到运筹于帷幄的“规划”,再到沉心于案头的“审视”。我参与过一片荒芜之地如何长出崭新的图景,也学习过他山之石如何攻琢自家的璞玉。我像一只候鸟,随着季节的指令,在不同的林间迁徙,但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,似乎总还萦绕着小镇平房里那点微光,与老人那石破天惊的歌声。

年岁渐长,便觉着身上的锋芒,像一块河底的卵石,被流水一日日地打磨得圆润了。不知从何时起,我发现自己更爱独处,爱在无人打扰的黄昏,泡一壶清茶,看茶叶缓缓舒卷,沉入杯底。我开始理解一种“后退”的美学。于是,几年前,我主动请缨,去了一处需要更多沉静与耐性的所在。那是一个与“救赎”和“守护”相关的去处,少了些拓荒的轰轰烈烈,多了些润物无声的细致。在那里,我学会了一种新的节奏,如同园丁照料盆景,不必期待它长成参天大树,只求它枝叶舒展,保持它本来的姿态。

这或许便是我生命阶段的必然归趋罢。从激越的“歌”,过渡到沉静的“守护”,而今,终于要步入这默然的“苔痕”之境了。

我缓缓起身,开始整理这间陪伴我数年的书斋。东西不多,几架书,一些文件,还有几本厚厚的相册。我信手翻开一页,是一张颜色已然泛黄的集体照。上面是些年轻的面孔,簇拥着,笑得毫无挂碍。我费了些劲,才在角落寻着那个清瘦的、戴着宽边眼镜的自己。那时的目光,是那样亮,带着对前方一切的憧憬与确信。我轻轻抚过那光滑的相纸,指尖却仿佛触到了岁月的粗糙与温热。

没有伤逝,只有一种充盈后的释然。人生的戏剧,在这一幕缓缓落下。我不再是台上的主角,但可以作为最安静的观众,带着全然的了解与慈悲,去欣赏接下来的演出。

我将最后几本私人的书籍放入纸箱,用胶带封好。窗外的光线,已由清亮的晨白,转为温煦的、金橙色的夕晖。那盆文竹,连同根际那一片青苔,在这暖光里,轮廓愈发地柔和、静美。

我端起那只用了多年的茶杯,将杯底凉透的茶汤,轻轻地、均匀地,淋溉在青苔之上。看着那深色的水痕,慢慢地、慢慢地,渗入那一片绒绿之中,了无痕迹。

转身,离去。门外,是长长的、安静的走廊,尽头处,一片落日的余晖,正等待着,将我的身影温柔地吞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