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会大千 | 邓洪卫：红皮鞋

红皮鞋

文/邓洪卫

街口有家修鞋的摊子，也修锁配钥匙，还有钉鞋掌、钉纽扣、充气、充电、补胎、缝补、剪脚边、换修各种拉链等诸多业务，官方称呼“便民服务点”。摊主是两口子，六十来岁，个头都不矮，相貌也相似，都黑而瘦，更像兄妹。他们平常不戴眼镜，做工时才戴上，极其认真，一丝不苟。这个摊子每天都在那街口摆着。有时男人在，有时女人在，有时都在。摊子旁边卧着一把旧躺椅，靠背由一根根竹篾条穿成，被岁月磨得亮晃晃。有时男人在上面躺着，有时女人在上面躺着。一日天黑，路灯亮起。男人不在，摊子也不在，只有女人坐在一张旧椅上，脚下放着一只牛皮纸袋。上午城管来了，说这两天上面要来检查“创文”，要求他们停摆两天。他们当然不敢违命，就把摊子收到不远处的一间废屋里。男人在家歇着，女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原地，以防老客户有急事。躺椅上岂不更舒适？可能是觉得离开摊子掩护，孤身躺在那儿有点儿不雅。看来，此二位皆是讲究人。终于来了一个年轻女子，身材高挑像模特，脸蛋漂亮赛明星。约莫不到三十岁，一身大红色连衣裙，上身还穿件牛仔外套，脚下一双粉色凉拖鞋。一阵秋雨刚过，天气渐冷，地上片片黄叶凌乱，还有处处水洼闪着光亮。年轻女子提着裙子，走得很小心，生怕踩着水洼溅脏了她的拖鞋和裙子。女摊主认出来，等的正是她。早上她来，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双红色高跟鞋，说两只鞋跟都有些松动了，要她帮忙修一修，粘点胶水。她接过鞋看看，说没问题。女子说，要粘得看不出来，跟原样一样。她说，你放心，我们在这修鞋几十年了。女子说有事先走，下午来取。女子还说，下午一定要取到，晚上她要穿上这鞋子去会 一个人，参加一个重要活动。女摊主说知道。没想到，女子刚走，城管就来了。女摊主站起来，说，美女， 你终于来啦。要不是等她，自己早就回家了。这也是难得的“放假”，虽然不愿意，但还是应该顺应天意。她把纸袋递给女子。女子接过，把纸袋放在椅子上，小心地取出鞋。先取出一只，对着路灯仔细看，又取出一只，对着路灯仔细看。她漂亮的脸蛋变了形，美丽的眼睛瞪大了，厉声叫道，天哪，你这修的这叫什么鞋呀，怎么这么难看啊。女摊主一愣，忙凑过来看，说，怎么了，我看挺好啊。美女叫道，好什么呀，你看这粘的，胶都能看出来。女摊主说，没有啊，这一点点，穿在脚上，又不是在脸上，怎么看得出来？女子又叫，谁让你这边也粘了的，还上了线。女摊主辩解道，这边本来就开了口，不上线就裂得更大，光胶已经不管用，过两天还得裂开，我加固下，是为你好。好什么呀，谁让你为我好，你让我穿这鞋子怎么见他。女摊主急了，我不管你怎么见他，快把二十块钱给我，鞋子拎走，我还要回去给老头子做饭呢。你跟你老头子吃饭，能有我跟他见面重要？女摊主说，肯定是我跟老头子吃饭重要，难得休息一天，我坐这等你半天，还不落好，我管你去见哪个。哼！修成这样，你该赔我鞋，还要我给钱，亏你想得出来。美女把鞋放进纸袋里，拎起要走。女摊主抢过纸袋，说，不给钱不让走。两人一时就拉扯起来，僵持不下。两旁早挤满了看热闹的人。有的劝女摊主，算了吧，她肯定也有难处，让她走吧。也有的指责女子，修鞋就得给钱，不就二十块钱吗？快扫下码吧，别耽误你正事。女子说，这不是钱的事，她毁了我的鞋子，坏了我的大事，你们知道这鞋是谁买的吗？女摊主说，我管你谁买的，我只管修鞋收钱。你让我怎么去见他呀。女子眼圈有点儿红，看来真着急、真伤心。女摊主说，你快把钱交了，快去见你那个他吧，别让他等得猴急。女子终于冷静下来，说，好吧，钱我付，先让我试试鞋，看牢不牢固。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，椅子嘎吱一响，吓得她赶紧抬抬屁股。她从纸袋里小心取出鞋，甩掉拖鞋，穿上红色高跟鞋。站起来，往外走两步，又往回走两步，左看看，右看看，又往外走两步，忽然，她撩起裙子，冲出人群，拔腿就跑。脚下啪啪啪，高跟鞋溅起的水花，迸得好远。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。有人说，拦住她，扭住她。女摊主说，算了吧，看她真是急了。人群又是一阵惊呼，原来女子脚下一崴，险些跌倒，好在又迅速保持平衡，继续往前跑。有人说，你刚才不是扭着她不让走的吗？女摊主说，我扭着她，是表明我一个态度，她跑了，我就放她一马，也是一个态度。人群中已然为那个女子展开一场讨论。这女子怪呀，为什么一定要穿这红皮鞋去见那个男的，那个男的是什么人呢？嗐，我猜呀，那个男的是她以前的恋人，红皮鞋就是那个恋人送给她的。他们分开好多年了，那男的可能出去发大财了，现在回来，要跟她见面。她穿男人买的，也是男人喜欢的红皮鞋，打动男人。你会编小说了。可她为什么连二十块钱都不肯花呢，她是拿不出来吗？至少说明她是正经女人，不然凭她的美貌，也不会为这二十块钱飞奔。是啊是啊。女摊主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，搬起椅子回家了。人群也散了，留下两只粉色凉拖鞋，东一只，西一只，无人问津。一阵风吹来，树叶沙沙作响，落下几片树叶。两只拖鞋上，各落了一片黄绿相间的叶子，离老远看，像趴着一对青蛙，在对望。

（刊于《微型小说选刊》2025年第3期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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