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6年,我救了被批斗的教授,他送我一本破书,20年后价值过亿
发布时间:2025-11-20 08:28 浏览量:16
一九七六年,夏天。
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,把整个城市都扣在里头。
柏油路被太阳晒得发软,踩上去,鞋底都黏糊糊的。
空气里混着一股尘土和焦灼的味道,还有远处工厂烟囱里飘来的、淡淡的煤烟味儿。
我叫王建国,二十岁,红星机械厂的学徒工。
刚下班,浑身的汗把蓝色的工服浸成了深一块浅一块的地图。
我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、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,只想赶紧回家喝口凉水,啃个窝头。
路过市中心的十字路口,就觉得不对劲。
人,太多了。
里三层外三层,围得水泄不通。
不是看热闹的那种喧哗,而是一种压抑的、嗡嗡作响的躁动。
人群里,时不时爆出一两声声嘶力竭的口号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又是那套。
我不想看,也不敢看。那种场面,看多了晚上会做噩梦。
我绕着人群的边儿,低着头,想快点溜过去。
“打倒反动学术权威——顾维钧!”
一声尖利的呐喊,像锥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。
顾维钧?
我脚下猛地一顿,车把都差点戳到自己肚子。
这个名字我熟。
他就住我们那片儿大杂院旁边的小楼里。一个干瘦的老头,戴着副瓶底一样厚的眼镜,走路慢悠悠的,见谁都微微点个头。
我小时候淘气,把自行车链条弄掉了,满手油污也装不回去,急得直哭。
是他路过,蹲下来,用两根枯柴一样的手指,三两下就给我挂好了。
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,仔仔细细地帮我擦干净手上的油。
那手帕,是白色的,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。
在那个灰扑扑的年代,那么干净的一块手帕,让我记了好多年。
鬼使神差地,我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,挤进了人群。
一股汗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,熏得我直犯恶心。
我仗着年轻,身子骨还算结实,硬是从人缝里钻到了前面。
然后,我就看见了他。
顾教授。
他哪里还有半点我记忆里那个文质彬彬的样子。
头发被剃得乱七八糟,像被狗啃过,就是所谓的“阴阳头”。
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眼镜也碎了一边,孤零零地挂在耳朵上,镜片上沾着泥点子。
他脖子上挂着一块沉甸甸的木牌,上面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他的名字,还打了个刺眼的红叉。
他上身的白衬衫被撕破了,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。
两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,看着也就比我大一两岁,正一人一边拧着他的胳膊,把他往死里按。
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,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,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脸。
“说!你是不是想复辟?是不是想让地主老财重新骑在我们人民头上?”
“说不说!”
“老顽固!”
顾教授一声不吭。
他只是死死地闭着嘴,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。
他的腰被压得很弯,几乎成了九十度,可我总觉得,他的脊梁骨,还是直的。
我的血,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。
脑子里什么工厂纪律、什么别惹事,全他妈忘了。
就只剩下他蹲在地上,用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手,给我修链条的画面。
还有那块带着皂角香的白手帕。
人不能这么没良心。
我爹从小就告诉我,受人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
可我能干什么?冲上去?
我这小身板,不够那几个红袖章一拳的。到时候,我脖子上也得挂块牌子。
我急得抓耳挠腮,手心里全是汗。
人群还在狂热地喊着口号。
那姑娘手里的书,一下比一下重。
顾教授的嘴角,已经渗出了血丝。
我眼珠子乱转,突然,我看到了人群外围,市革委会那辆嘎斯吉普正停在路口。
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,正从车上下来,好像是来视察的。
我脑子一热。
机会!
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扯开嗓子,用尽全身的力气,朝着人群后面大喊了一声:
“都让让!都让让!王主任来了!!”
我这一嗓子,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。
人群就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瞬间“嗡”的一下,起了波澜。
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,想看看是哪个王主任。
就连那两个按着顾教授的红袖章,也松了劲儿,伸长了脖子往后瞧。
就是现在!
我像条泥鳅一样,从松动的人群里猛地蹿了出去。
一把抓住顾教授那只没被完全按住的胳膊。
“走!”
我低吼一声,也顾不上他反应不反应得过来,拽着他就往人群最薄弱的地方跑。
顾教授踉跄了一下,几乎是被我拖着走的。
他那只破碎的眼镜,在奔跑中“啪”的一声,掉在地上,被后面涌上来的人一脚踩得粉碎。
“抓住他们!”
“别让他们跑了!”
身后,那帮人反应过来了,叫骂声、脚步声乱成一团。
我头也不回,死死地拽着顾教授。
我熟悉这片儿。
哪条胡同能穿,哪个墙角有狗洞,我闭着眼都能摸到。
我拉着他,一头扎进旁边一条黑漆漆的窄巷子。
巷子里堆满了垃圾和破烂,一股酸臭味。
我顾不上这些,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。
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。
我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“这边!”
我看到一个豁口,是两栋楼之间的夹缝,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。
我先把顾教授推了进去,自己再缩着肚子挤进去。
夹缝里更黑,更臭。
我们俩像两片被压扁的纸片,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大气都不敢喘。
外面的脚步声、叫骂声,从巷口呼啸而过。
“人呢?”
“刚才还在这儿!”
“分头找!肯定跑不远!”
声音渐渐远了。
我浑身都湿透了,分不清是汗还是蹭的脏水。
我靠着墙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肺里火辣辣的疼。
身边的顾教授,也在剧烈地喘息,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声。
“教授……您……您没事吧?”我哑着嗓子问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他的脸,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缓过劲来,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。
“小伙子……谢谢你……我……我连累你了……”
“说这干啥。”我咧了咧嘴,想笑一下,却扯到了僵硬的脸部肌肉,“您以前还帮我修过车呢。”
他好像愣了一下。
“是你啊……那个……掉链条的小家伙……”
“嘿嘿,是我。”
黑暗里,我们俩都没再说话。
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外面彻底没了动静。
我才敢探出头去看了看。
巷子里空荡荡的。
“走了,安全了。”
我扶着他,从夹缝里挪了出来。
月亮已经升起来了,清冷的光照在他脸上,那些伤口显得更狰狞了。
“您住的小楼是回不去了,他们肯定会去那儿堵您。”我说。
他茫然地点点头,眼神里一片空洞。
“那……能去哪儿呢……”
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我一咬牙。
“去我家吧。我家地方小,挤是挤了点,但安全。”
他浑身一震,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。
“这……这怎么行……会害了你的……”
“害个屁!”我难得地爆了句粗口,“一个大活人,还能让他们给欺负死?走!”
我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,半扶半架着他,抄着小路,往我们家那个大杂院走去。
我们家,就是一间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平房。
我爹妈,我,三口人,挤在一起。
一张大床是我爹妈的,旁边用木板搭了个小铺,就是我的。
屋子中间摆了张掉漆的八仙桌,既是饭桌,也是我的书桌。
我扶着顾教授进屋的时候,我爹妈都吓了一跳。
我爹,王解放,是个老实巴交的搬运工,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。
我妈,李秀英,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,嗓门大,心眼软。
“建国!你这是……这是从哪儿弄了个人回来?”我妈压低了嗓子,一脸惊恐。
我爹则死死地盯着顾教授脖子上那块还没来得及取下的牌子,脸色发白。
我把事情的经过,掐头去尾,简单说了一遍。
只说看到顾教授被人欺负,顺手拉了一把。
我妈听完,眼圈先红了。
“作孽啊……这都是作的什么孽啊……”她一边念叨,一边赶紧去倒了碗热水。
我爹抽着烟,一根接一根,屋子里烟雾缭绕。
他没骂我,也没夸我,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。
最后,他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,站起来,对顾教授说:
“老先生,您就在这儿安心住下。建国这孩子,脾气冲,但心不坏。您别往心里去。”
他又转向我,眼神严厉。
“从今天起,这事儿,烂在肚子里!谁问也不能说!”
“知道了,爹。”我闷声回答。
那天晚上,我妈给顾教授煮了两个鸡蛋,还打了点热水让他擦身子。
顾教授换上了我爹的旧衣服,虽然不合身,但总算干净了。
他坐在小板凳上,捧着那碗热水,手一直在抖。
他没吃那两个鸡蛋,执意要留给我。
“孩子,你还在长身体。”
我鼻子一酸,硬是把鸡蛋塞回他手里。
“您吃!您比我需要!”
那天晚上,我爹妈挤在大床上,我把我的小铺让给了顾教授。
我自己,就在地上铺了张草席。
半夜,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。
是顾教授。
他蜷在我的小铺上,肩膀一抽一抽的,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我没敢出声,只是默默地听着。
我知道,他心里憋的苦,比身上的伤,疼多了。
顾教授在我家,一躲就是半个多月。
那半个多月,我们全家都提心吊胆。
白天,顾教授就待在屋里,门窗紧闭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我爹我妈出门买菜,都得绕着走,生怕碰到熟人问东问西。
我每天去厂里上班,也跟做贼一样,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。
好在,风声好像过去了。
没人找到我们家来。
也许是那天太乱,没人看清我的脸。也许是他们觉得,一个“反动权威”,掀不起什么大浪。
总之,我们暂时安全了。
那段时间,顾教授的话很少。
大多数时候,他就是呆呆地坐着,看着窗户上那一小块透进来的天光。
但只要我从厂里回来,他就会精神一些。
他会问我厂里的事,问我学技术学得怎么样。
他还把他那点可怜的口粮,省下来,偷偷塞给我。
我知道,他是把我们一家当成了亲人。
有一天晚上,我下班回来,看见他正戴着我爹的老花镜,借着昏暗的灯光,看我那本破破烂烂的初中课本。
“建国,你喜欢读书吗?”他问。
“谈不上喜欢。”我挠挠头,“就是觉得,读书有用。”
他笑了,那是他来我家之后,第一次笑。
“对,读书有用。”他点点头,眼神里有光,“任何时候,知识都是最有用的东西。”
那天晚上,他跟我聊了很多。
从唐诗宋词,聊到宇宙星辰。
我听得云里雾里,但又觉得特别有意思。
那是我长那么大,第一次知道,原来书本之外,还有那么大一个世界。
半个多月后,外面的风声彻底平息了。
顾教授说,他该走了。
他不能再连累我们。
我爹妈都劝他再住几天,但他很坚决。
他说,他要去投奔一个远房亲戚。
临走那天,是个阴天。
我妈给他煮了一锅白面条,卧了两个荷包蛋。
他吃得很慢,很香。
吃完,他把我拉到一边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,塞到我手里。
那东西四四方方的,有点硬。
“建国,大恩不言谢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。这个东西,你收好。”
我捏了捏,像本书。
“教授,这可使不得!我救您又不是图您东西!”我赶紧推辞。
“听我说完。”他按住我的手,眼神异常严肃。
“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,就是一本破书。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。现在这世道,留在我身边,就是个祸害。放在你这儿,我放心。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叮嘱我。
“记住,收好了,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。也别拿出来看。等……等哪天世道变了,或许……或许它还有点用。”
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我拒绝的话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我只能点点头。
“我记住了。”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转身对我爹妈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大哥,大嫂,保重。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清晨的薄雾里。
那个瘦削的背影,很快就消失不见了。
我捏着手里那包沉甸甸的东西,心里空落落的。
我把它藏在了床底下那个旧木箱的最深处,上面压着我过冬的棉袄和几件旧衣服。
然后,我就把这件事,连同那本书一起,忘在了脑后。
日子,还得往下过。
七六年的秋天,伟人逝世,举国同悲。
然后,冬天来了,那场席卷了十年的风暴,终于结束了。
冰雪消融,春天来了。
顾教授被平反了。
他回到了大学,重新当起了教授。学校还给他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。
他来我们家看过几次。
提着点心,还有给我爹的酒。
他跟我爹妈坐在八仙桌旁,聊着天,笑着,眼角却总泛着泪光。
他绝口不提那本“破书”的事。
我自然也不会提。
那就像是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后来,我也长大了。
在厂里,我从学徒工干到了八级钳工,成了技术骨干。
经人介绍,我认识了隔壁纺织厂的女工,叫小琴。
小琴人长得不赖,性格也好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我们谈恋爱,结婚,一切都顺理成章。
婚后,我们没地方住,就在我那间小平房里,用布帘子隔出了一小块地方,当成我们的新房。
再后来,我们有了儿子,取名叫王念。
意思是,感念。
顾教授成了我儿子的“忘年交”。
从王念会走路起,就喜欢往顾教授家跑。
顾教授的家里,全是书。
从地上堆到天花板。
他教我儿子认字,背诗,讲历史故事。
王念的启蒙教育,几乎都是顾教授完成的。
有时候我看着我儿子坐在顾教授腿上,一老一少,头挨着头看书的样子,就会想起很多年前,那个戴着老花镜,看我初中课本的夜晚。
我觉得,这就挺好。
日子就像那条门前的小河,不紧不慢地流淌。
虽然不富裕,但安稳,踏实。
那只藏着书的旧木箱,也从床底下,搬到了新搭的阁楼上。
上面落满了灰尘,成了蜘蛛结网的好地方。
我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。
时间一晃,就到了九十年代。
改革的浪潮,铺天盖地而来。
我所在的红星机械厂,没能扛住。
效益一年比一年差,最后,两个字砸在了我们这些老工人头上——下岗。
我拿着那笔微薄的遣散费,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,回头看了一眼那根生了锈的烟囱。
我在这里,干了二十年。
我把最好的青春,都留在了这里。
现在,我成了无业游民。
那一年,我四十岁。
人到中年,一切归零。
生活的压力,像座大山一样压了过来。
我尝试过去蹬三轮,去摆地摊,去给人家扛活。
但都干不长。
这个时代,变得太快了。
快到我这个只懂得跟零件和图纸打交道的老工人,完全跟不上趟。
我们家的日子,一下子就紧巴了起来。
以前是顿顿有肉,现在是见着肉腥都算过节。
小琴的纺织厂也半死不活,几个月发不出一次工资。
她开始去接一些缝缝补补的零活,没日没夜地干,人瘦了一大圈。
唯一的指望,就是儿子王念。
王念学习很好,一直是学校的前几名。
他争气,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。
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,新的愁绪又来了。
学费,生活费,补习费……
哪一样,都像刀子一样,剜着我的心。
九六年的夏天,跟七六年一样热。
王念拿回了高考的成绩单。
考上了,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。
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,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我高兴,高兴得想哭。
我也发愁,愁得想死。
去北京上大学,那得多少钱啊!
我们家把所有积蓄都掏出来,连张硬座火车票都凑不齐。
那天晚上,我跟我媳一宿没睡。
两个人就那么坐着,对着叹气。
“要不……把这房子卖了吧?”小琴红着眼睛说。
“卖了?卖了我们住哪儿?再说这破房子,能值几个钱?”我烦躁地抓着头发。
“那……那跟亲戚朋友借?”
“借?谁家现在有余钱?借东墙补西墙,以后拿什么还?”
我们就这么一句一句地,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。
天快亮的时候,小琴突然说:
“建国,要不……我们把阁楼上那些没用的旧东西,拿去废品站卖了吧?蚊子再小也是肉啊。”
我当时已经心力交瘁,脑子一片空白。
“卖吧,卖吧,都卖了。”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。
第二天,小琴就爬上阁楼,开始收拾。
我在下面递着,把那些积了二十年灰的旧家具、旧衣服,一件一件地往外搬。
“建国,这儿还有个箱子,死沉的,里面装的啥?”小琴在阁楼上喊。
我心里一动。
那个木箱。
我把它搬下来,打开。
一股陈旧的、樟脑丸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里面还是那些旧棉袄,旧被褥。
我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。
在箱底,我摸到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、四四方方的硬物。
二十年了。
它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里,躺了二十年。
油纸已经发黄,变脆。
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,放在桌上。
小琴也凑了过来。
“这是啥?”
“一本书。”我说。
我慢慢地,一层一层地,剥开油纸。
里面,是一本线装的古书。
封面是深蓝色的,已经磨损得很厉害,连书名都看不清了。
纸张泛黄,边缘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。
看起来,确实就是一本“破书”。
“这……能卖钱吗?”小琴小声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我摇摇头,“就是个念想。”
我随手翻了翻。
里面的字,是手写的,用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繁体字,像是某种书法。
字迹倒是很漂亮,苍劲有力。
书里还有一些插图,画的是山川河流,亭台楼阁,画得很精细。
“这……好像不是普通书啊。”小琴也看出了点门道。
“看着是挺古的。”我摩挲着那粗糙的纸张,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。
顾教授当年说,等世道变了,或许它还有点用。
现在,世道是变了。
可这点用,到底是什么用?
那几天,我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。
我把那本书重新用干净的布包好,藏在了枕头底下。
晚上,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
电视里,天天都在放什么“鉴宝”节目。
一个破碗,一个烂罐子,专家一看,就说是什么什么朝代的,值多少多少万。
我心里那个念头,越来越清晰。
要不,找人看看?
万一呢?
万一这书,真值点钱呢?
哪怕就值个几百块,也够儿子一个月的伙食费了。
我把这个想法跟小琴说了。
小琴比我还激动。
“去!赶紧去!万一是真的呢!”
可去哪儿找人看呢?
我一个下岗工人,上哪儿认识什么专家?
我想到了顾教授。
可转念一想,又不行。
这书是他给我的。现在我拿去问价,算怎么回事?
要是值钱还好,要是不值钱,多丢人。
要是太值钱……我该怎么跟他说?
我纠结了好几天。
最后,还是王念提醒了我。
“爸,市图书馆里,不是有个古籍部的刘爷爷吗?他跟顾爷爷是老朋友,研究了一辈子古书,你找他去问问不就得了。”
对啊!
我怎么把这位给忘了!
刘老先生我见过几次,也是个和蔼的老头。
我下定了决心。
第二天,我揣着那本用布包着的书,倒了两趟公交车,去了市图书馆。
正是上班时间,图书馆里人不多。
我找到了古籍部。
刘老先生正戴着眼镜,在一堆故纸堆里整理资料。
我敲了敲门。
“刘伯伯,您好。”
他抬起头,扶了扶眼镜。
“哦,是建国啊。有事吗?”
“那个……刘伯伯,我……我这儿有本旧书,想请您给长长眼。”我有点紧张,说话都结巴了。
他笑了。
“拿来我看看。”
我把书递过去。
他接过书,没有立刻打开,而是先掂了掂分量。
然后,他从抽屉里,拿出了一副白色的手套,戴上。
这个动作,让我心跳陡然加速。
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,把书放在一张铺着绒布的桌子上。
当他看到那深蓝色的封面时,眼神就微微一凝。
他没说话,只是用一个放大镜,凑近了,仔细地看着封面上的纹路和磨损的痕迹。
看了足足有五分钟。
然后,他才轻轻地,翻开了第一页。
他的目光,落在那些手写的字迹上。
瞬间,他的呼吸就停滞了。
我站在旁边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只见刘老先生的身体,开始微微地颤抖。
他拿着放大镜的手,抖得越来越厉害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他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声音。
他猛地抬起头,看着我,眼睛里全是震惊和不敢置信。
“建国!这书……这书你从哪儿得来的?”
“一个……一个长辈送的。”我含糊地回答。
他没再追问,而是重新低下头,一页一页地,极其缓慢地翻看着。
他的表情,从震惊,变成了狂喜,又从狂喜,变成了敬畏。
整个房间里,只剩下纸张翻动的,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我感觉自己的后背,已经全湿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个小时,也许是两个小时。
刘老先生终于合上了书。
他摘下眼镜,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。
然后,他长长地,长长地,呼出了一口气。
那口气里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巨大的疲惫。
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。
“建国啊……”他声音沙哑,“你……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?”
我摇摇头。
“我就是看着……挺旧的。”
他苦笑了一下。
“何止是旧啊……”
他重新戴上眼镜,指着那本书。
“这不是印出来的书,是手抄本。而且,是孤本。”
“孤本?”我没听懂。
“就是说,全天下,就只有这一本。”
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
“这本书,叫《永乐大典》。”
“《永乐大典》?”我好像在历史书上看过这个名字。
“不,确切地说,它是《永乐大典》失传的一卷正本。”刘老先生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。
“明朝永乐年间,皇帝下令修一部旷世大典,就是这《永樂大典》。后来,正本在明末清初的战乱中,下落不明,有人说被烧了,有人说被陪葬了。流传下来的,只有少数的副本。而你这本……”
他指着书页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红色小印章。
“这是‘广运之宝’的印章,是明成祖朱棣的私印。只有正本上,才会有这个印。”
我的腿,开始发软。
我扶住了旁边的桌子,才没让自己瘫下去。
“那……那这书……”我感觉自己的嗓子眼都在冒烟,“值……值钱吗?”
刘老先生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没有鄙夷,只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和理解。
他沉默了一会儿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
“建国,钱,已经不能用来衡量它的价值了。”
“它……是国宝。”
“如果……如果非要给它估个价……”
他伸出了一根手指。
“一个亿?”我试探着问。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大的数字,就是这个了。
刘老先生摇了摇头。
“保守估计,一个亿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。
“美金。”
……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图书馆的。
我的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
一个亿。
美金。
那是什么概念?
我活了四十多年,见过最大的一笔钱,就是我下岗时,厂里发的那几千块遣散费。
一个亿美金?
那得是多少个“几千块”?
我算不清楚。
我只觉得,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太阳明晃晃的,刺得我眼睛疼。
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,行人的说笑声,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。
我像个梦游的人,在街上晃荡。
我走过菜市场,看到小贩在吆喝。
一斤白菜,五毛钱。
一个亿美金,能买多少斤白菜?
能把这个菜市场,都堆满吧?
我走过一家银行,看到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存款利率。
我把那笔钱存银行,光是利息,就够我们家几辈子吃喝不愁了吧?
王念的学费,不用愁了。
小琴也不用再熬夜干活了。
我们可以买个大房子,有自己的卧室,有书房,有亮堂堂的客厅。
我可以买辆小汽车。
我……
我猛地打了个哆嗦,清醒了过来。
我在想什么?
那钱,是我的吗?
那书,是顾教授给我的。
是他在最落魄,最无助的时候,托付给我的。
他说,这是个念想。
他说,放在我这儿,他放心。
这二十年,我把它藏在箱底,我都快忘了。
可他没忘。
他来我家,看我,看我儿子,却从来没提过一个字。
为什么?
他不知道这书的价值吗?
不可能。
他是研究了一辈子历史的大学问家,他怎么会不知道?
他知道。
他肯定知道。
他知道这书是国宝,知道它价值连城。
可他还是把它给了我。
在那个他自己都朝不保夕的夜晚,他把身家性命,不,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东西,托付给了我这个只帮他修过一次自行车的毛头小子。
为什么?
一股热流,从我胸口,直冲眼眶。
我蹲在马路牙子上,像个傻子一样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我明白了。
我全明白了。
在他眼里,这书的价值,不是那一个亿美金。
而是信任。
是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里,一点点残存的人性光辉。
我救了他,没图回报。
他把最重要的东西给我,也没想过要回来。
这是一种……君子之交。
我算什么君子?
我就是个下岗工人,一个俗人。
我刚才,满脑子想的都是钱,都是房子,都是车。
我不是个东西!
我抬起手,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。
清脆,响亮。
路过的人,都像看一样看着我。
我不在乎。
我站起来,擦干眼泪。
我得把书还给他。
立刻,马上。
我不能再让这东西,在我手里多待一分钟。
它烫手。
它拷问我的良心。
我跑了起来。
朝着顾教授家的方向,拼命地跑。
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。
风在耳边呼啸,像是在嘲笑我的贪婪和愚蠢。
我一口气跑到顾教授住的那栋楼下。
我停下来,喘了半天,才平复下狂跳的心脏。
我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衣服,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。
然后,我走上楼,敲响了他家的门。
开门的,是顾教授。
他比几年前,又老了一些。
头发全白了,背也更驼了。
但他精神很好,眼睛还是那么亮。
“建国?你怎么来了?快进来!”他看到我,很高兴。
我走进他家。
屋子里,还是那股熟悉的、书本和墨水的味道。
“教授……”我开口,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。
我把那个布包,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。
“这个……还给您。”
顾教授看了一眼那个布包,愣了一下。
然后,他笑了。
笑得特别坦然,特别欣慰。
“你啊……还是把它翻出来了。”
他没有一点惊讶,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。
“坐吧,站着干什么。”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。
我依言坐下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他给我倒了杯茶。
“教授……我……我找人看过了。”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,“我……我不是人……”
“看过了好。”他把茶杯推到我面前,“看了,你就明白了。”
“我不明白!”我猛地抬起头,眼睛通红,“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!万一……万一我起了贪心,把它卖了呢?您就不怕吗?”
顾教授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温和而慈祥。
“我怕什么?”他反问。
“我怕的是,它落在那些人手里,被毁了,被糟蹋了。我怕的是,我们这个民族,最后连一点念想,一点根都留不住了。”
“把它给你,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”
“那天晚上,你把我从那群人手里救出来,拉着我就跑。你知道吗?那时候,我心里已经存了死志。我觉得,这个世界,没救了。读书人,没活路了。”
“可是你,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,就为了我帮你修过一次车这点小事,冒着天大的风险救了我。你让我觉得,这个世界,还没坏透。这片土地上,还有好人,还有希望。”
“我当时想,就算我死了,这本书,也得留下来。留给谁呢?我想来想去,就想到了你。”
“你善良,你讲义气,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。把书交给你,我放心。”
他的话,像一股暖流,流遍我的全身。
我所有的愧疚、自责,在这一刻,都被抚平了。
“至于钱……”他笑了笑,摇摇头,“建国,你要记住,人这一辈子,比钱重要的东西,多得多。”
“这二十年,你娶妻生子,把王念教育得那么好。你踏踏实实地过日子,没因为手里有这么个‘宝贝’就动歪心思。这就证明,我没看错人。”
“今天,你能把它原封不动地拿回来还给我,就更证明了这一点。”
“建国,你比这本书,要珍贵得多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。
我一个四十岁的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。
顾教授没劝我,只是默默地给我续上茶。
等我哭够了。
他才缓缓开口。
“现在,我们来谈谈,怎么处理这本书吧。”
他把布包推回到我面前。
“它的所有权,是你的。”
“不!是您的!”我赶紧推回去。
“听我说。”他按住我的手,“当年,我已经把它赠予你了。从那一刻起,它就是你的东西。这是物权法,也是情理。”
“但是,它又是国宝。它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,它属于这个国家,属于全体人民。”
“所以,我有个建议。”
“我们,把它捐给国家。”
捐给国家。
这四个字,让我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“当然,国家不会亏待我们。按照规定,会有奖励。这笔奖励,我们俩,一人一半。”顾教授看着我,眼神不容置喙。
“不,教授,我不能要!”我连连摆手。
“必须得要!”他加重了语气,“这是你应得的!你守护了它二十年,这是对你品德的奖励!王念上大学,要用钱。你们一家人,也该过点好日子了。”
“你听我的。这件事,就这么定了。”
最终,我拗不过他。
我们一起,联系了国家文物局。
当专家们看到那本《永乐大典》正本时,那种激动和狂喜,比刘老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他们说,这是建国以来,古籍领域最重大的发现之一。
后续的手续,很复杂,也很顺利。
那本书,被郑重地收藏进了国家图书馆的恒温恒湿库里,成了镇馆之宝。
国家奖励了我们一笔巨款。
虽然没有一个亿美金那么多,但也是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。
顾教授坚持,和我平分了这笔钱。
拿到钱的那天,我捏着那张存折,手还是抖的。
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给王念交了四年的大学学费和住宿费。
然后,我给小琴买了一条她念叨了很久、但一直舍不得买的金项链。
我们还买了一套大房子,三室一厅,南北通透,阳光能从早上晒到晚上。
搬家那天,我爹妈也来了。
我爹摸着光滑的墙壁,看着宽敞的客厅,眼圈红了。
“好,好啊……”他只会说这两个字。
我妈拉着小琴的手,两个人说着说着,就哭了。
我也想哭,但更多的是想笑。
生活,好像一夜之间,就从黑白变成了彩色。
顾教授用他的那部分钱,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会。
专门资助那些像王念一样,家境贫困,但品学兼优的孩子。
他变得更忙了。
整天为了基金会的事,东奔西走。
但他脸上的笑容,也更多了,更灿烂了。
有时候,我会去基金会的办公室帮帮忙。
看着那些拿到助学金的孩子,脸上露出的那种羞涩又感激的笑容,我好像明白了顾教授说的话。
人这一辈子,比钱重要的东西,多得多。
又过了几年。
王念大学毕业,留在了北京工作,成了一名优秀的工程师。
他也结了婚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
我跟小琴,也提前退休,搬到北京,帮他们带孙子。
我的孙子,虎头虎脑的,特别可爱。
他最喜欢的事,就是缠着我,让我给他讲故事。
我就会给他讲。
讲一个炎热的夏天,一个推着破自行车的年轻人。
讲一个戴着破眼镜的瘦老头。
讲一本藏在旧木箱里的破书。
孙子总是听得睁大了眼睛。
“爷爷,爷爷,那本书后来呢?”
“后来啊……”我会摸着他的头,笑着说,“后来,那本书,就变成了好多好多新的书,送给了好多好多像你爸爸一样,爱读书的孩子。”
“那……那个年轻人呢?他是不是发大财了?”
“是啊,他发了笔大财。”
“那他一定很开心吧!”
我看着窗外,北京的黄昏,天空被染成了温暖的金色。
远处,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,车水马龙。
一个全新的时代。
我笑了笑,对孙子说:
“是啊,他很开心。”
“但他最高兴的,不是因为那笔钱。”
“而是因为,在很多很多年前,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下午,他没有选择低着头,从那群人身边,默默地走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