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说】遗嘱眼镜||孙飞飞

老吴最近头很大，套用一句老掉牙的形容词，脑袋就像一只快被吹爆的气球。贴身管家小卫不断提醒，血压几近临界点，需要加大入药剂量，甚至有必要让纳米清道夫再辛苦一趟。它有啥辛苦的，老吴暗自嘀咕着。我七老八十的还要走进停在小区的无人移动手术室，躺下来任凭各种机器悄无声息地折腾一番。谁更辛苦？

头大的缘由很简单。老吴老了，想给儿孙留份遗嘱。虽然按现下流行的算法，他的人生刚走完三分之二，但是不提前做准备总感到不踏实。老吴原以为此事办起来不复杂，却不料从沟通选择到程序敲定，事事烦琐，步步维艰。“气球”里的混合气体正在加速膨胀反应。

旧式的遗嘱加公证的纸质文件早成皇历，如今的一切都是数字电子化。老吴最近陆续收到多家专业公司声情并茂的无线全息的宣传，这也许就是触发老吴动心早立遗嘱的导火索。太多的信息让老吴应接不暇：有云端牌坊式，有表格誓言式，有永久保险式。说真的，那家公司的眼镜式遗嘱有点意思。使用简单方便，效果直观明了。还没等老吴多问几句，他们的推销员已经在敲门了。

公司接连派出三拨人马，恰似三顾茅庐的古老传说。首先是个小伙子，年龄比老吴的孙子大不了多少。他口齿伶俐，反应敏捷，头头是道，但总给人不靠谱的感觉；接着是位中年女士，打扮端庄却时髦，谈吐丝滑却矜持，神情妩媚却温馨。若不是所谈及的是冷冰冰的后事，老吴真有点掉入温柔乡的迷糊舒适感；最后登门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，举止大方，语调沉稳，气场和感染力强大。老吴时时觉得自卑低下，也不好意思问对方年龄。三轮过后没几天，这家公司来电称，遗嘱已完稿，只需再做一些相关的配套检查，便可制作眼镜了。

对此效率老吴并不惊讶，如今机算比人算不知快了多少倍。何况老吴的遗产并不复杂，眼下所有人的私有财产都少得可怜，况且他只有一个儿子，全家都在国外生活。立遗嘱只是个走过场，连如何规避双重收税的问题也懒得过问。老吴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后代记住他曾经的存在。

连通常规接口，试着戴上特制的眼镜，老吴看到了有关自己一生的所有信息，就像是在观摩一部制作精美的纪录片，配上娓娓道来的画外音和变换节奏的背景音乐，老吴着实激动了一把，感慨不已。最让老吴惊讶的是，他多年陆陆续续写的一些东西，全都被收录其中，并加以分类，插图和点评。末尾的遗产部分只有寥寥几行，显得有点头重脚轻。总之，老吴还是很欣赏这份类似影像回忆录式的遗嘱。

在又一次与儿子联系中，老吴忍不住地透露了原想保留的秘密。儿子瞬间反应强烈，几乎立刻全盘否定这一做法。首先，儿子觉得时间太早，这么做会给心理带来不良影响。其次，他从未指望获得什么遗产，只希望父亲身体保持健康，其他先不用多想。

老吴添油加醋地介绍了遗嘱的内容和产品本身，儿子听了更为光火。你的隐私在哪儿？他们怎么有权收集这些私人信息？！越是完整详细越是可怕至极。那些做推销的都是机器人，你和他们讲那么多干吗？老吴没有解释，心想现在讨论隐私权已经太晚。我这辈子的完整轨迹早被做成曲线表格，存储在某个云端。我离开后也就只剩下这份遗嘱做纪念了。

最后，儿子提到脑接口可能因标准不同而无法阅读。这可是个具体实在的技术问题。老吴询问了制作公司。果然，除了链接传输，影音模板，成像格式，甚至配音语言，都需要重新调整，等于又得再做一份。公司遗憾地说，如果老吴一直佩戴他们的“第二大脑”眼镜，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。老吴犹豫了，除了不菲的费用，儿子的一盆冷水也让他泄了气。

严格的生物密钥确保唯有老吴及其相同基因的人才能使用。所以，这副遗嘱眼镜，就只能留给老吴自己了。他会时不时地看上一会儿，刺激些许，聊以自慰。至少这比市面上充斥的那些胡编滥造的影视作品要有点意义，他想，自己根本写不出这么完整的遗嘱。

儿子来电说收到了到付的眼镜。没想到老爸还有那么多故事。讲起他的小时候，两地穿梭，水土不服，唯有老爸总在人前频频鼓励，身后默默支持……虽然通关手续和电子检查极为严格复杂，但还是值得拥有。儿子的肯定倒让老吴无话可说了。他们谁都没提遗嘱的事。

作者简介

孙飞飞：老清江的小鳩，曾用名孙飞飞。五六十年画了个大圈。重拾旧称时，已挂西山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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