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销记(四)

传销记(四)

几堂“大课”听下来，我意识到，一味的硬刚也不是办法，否则只会被他们看的更紧，是改变策略的时候了。为此，我的抵触情绪大为收敛，甚至开始主动对那两个形影不离“陪伴”我的女孩示好，告诉她们：“这几天下来，我对你们这个‘直销行业’有了新认识，确实和我想的不一样。现在我对这个行业已经没有那么深的偏见了，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。”这话一出，她们脸上立刻绽开了花，连连夸我“悟性高”、“有眼光”，语气里满是鼓励。

他们当时可能还没有发现，我的话不过是不想硬碰硬，因为其结果只有吃亏的份儿，让他们把我看得更死了。俗话说，好汉不吃眼前亏!好汉尚且不吃眼前亏，何况我非好汉?眼下唯一的出路，就是装出一副被“感化”的样子，麻痹他们。只有这样，我被收走的手机和身份证，才有机会重回我手。

我嘴上虽然说着“愿意了解”，甚至偶尔流露出一点“兴趣”，但我骨子里的排斥和对那些荒诞内容的鄙夷，却像水底的暗礁，时不时会冒出水面。特别是看到他们那种近乎癫狂的亢奋状态时，我脸上那点不屑，藏都藏不住。这帮人厉害之处就在这里——他们不仅灌输暴富神话、表演“成功激情”，更在日复一日地修炼“读心术”。他们像最精密的仪器，能捕捉到你最细微的情绪波动：一个眼神的闪烁，嘴角一丝不经意的抽动，甚至呼吸频率的轻微改变，都能被他们解读成你内心的密码。像我这样心思写在脸上、毫无城府的人，想走还是想留的那点心思，在他们眼里简直无所遁形。

他们自然能判断出，我并未真正“皈依”他们的行业，那颗心，依然向往着离开。他们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：“我们要留的，不是你的人，是你的心。”起初我听得云里雾里，只觉得这话带着点黏糊糊的缠绵劲儿。后来才彻底明白，所谓“留住你的心”，就是要把你彻底洗脑，让你对课堂上灌输的每一句“致富真经”都深信不疑，让你狂热地相信：睡地铺、喝稀粥，忍受眼前所有的清苦，都是为了那触手可及的“辉煌明天”!一旦被洗脑，人就会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亢奋，心甘情愿地困在这个精心编织的财富迷梦里。那时，你不仅不会想着如何溜之大吉，反而会死心塌地地“做事业”，拼命往里面砸钱，再使出浑身解数，把亲朋好友一个个拉下水。

更可怕的是，那些被深度洗脑的人，即使大门敞开，无数次逃跑的机会摆在眼前，他们也绝不会迈出一步。有时，家人心急如焚，千里迢迢赶来，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找本地人“捞人”，以为孩子是被暴力囚禁。结果往往发现，传销组织真正的“牢笼”并非铁窗，而是那颗被彻底蛊惑的心!被捞出来的人，哭天抢地，宁死也不愿离开这个他们认定的出人头地，发家致富的“希望之地”。有的好不容易被家人强行带走，没过多久，又鬼使神差地自己跑了回来。对他们而言，离开这里，就是亲手戳破那个金光闪闪的泡沫，就是承认自己梦碎，回到那个他们已无法面对或不愿面对的冰冷现实。这才是“捞人”最难的地方——不是捞不出来，而是捞出来的人，心却永远留在了那个虚幻的梦里。

大概觉得大课堂的“洗礼”对我效力不足，他们决定给我升级待遇——享受一对一的“专家辅导”。很快，我被那两个女孩带到了另一个藏匿点。昏暗的房间里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盘腿坐在塑料棉材质的地铺上，脸上堆着刻意的、仿佛等候多时的笑容。他满脸的疙瘩和痘坑，像是被青春狠狠蹂躏过留下的战场遗迹，再配上一副厚如酒瓶底的眼镜，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。他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出头，可开口竟亲热地叫我“哥”。

他故作斯文地扶了扶那副沉重的眼镜，仿佛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学问的象征。接着，话匣子如同开闸的洪水，滔滔不绝地向我发起“演讲攻势”。内容还是白板上那些陈词滥调，核心就是“留下，一起发财”。为了证明自己绝非等闲之辈，他开始了令人瞠目的“履历轰炸”：美国留学深造若干年，欧洲各国游学考察又是若干年，日本韩国商海沉浮若干年，连战火纷飞的中东、广袤神秘的非洲，他都“深度考察”了若干年……总之，世界主要板块，他不仅踏足过，而且每处都进行了长达“十年起步”的“深入研究”。

这小子吹牛皮的功夫简直能捅破天!我心里冷笑，脸上却努力维持着“深信不疑”和“无限敬佩”，配合地发出“哦?”、“啊!”、“真的吗?”之类的惊叹词，频频点头。然而，无论他讲得如何天花乱坠、逻辑严密、激情澎湃，我始终无法从他身上嗅到一丝真正的“学问”气息。他脸色灰败，眼白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，那副深度眼镜后面，闪烁的不是智慧的光芒，倒更像是通宵达旦打游戏熬出来的疲惫和浑浊。

与此同时，一个巨大的疑问在我脑中盘旋：按他所说，光是在国外这些地方“考察”的年头加起来，少说也得有四五十年吧!可眼前这位沧桑的“哥”，虽然看着比实际年龄大，但再大也就是三十出头吧，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在国外考察，那三十年也不够啊，真不知道，他到底多大岁数了?总之，他还叫我哥，那时候我不过二十几岁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