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完)战功赫赫的沈团长离婚后,在雨夜跪碎了全师官兵的眼镜

发布时间:2025-07-27 04:33  浏览量:34

我和沈砚辞是军区人人艳羡的模范军婚。

他立下的每一枚军功章都刻着“不负军队不负你”。

直到他兄弟的遗孀白若秋挺着孕肚住进我们家。

我生日那天,他彻夜在白若秋床边唱童谣哄睡。

父亲病危时,他陪她在电影院看新上映的《庐山恋》。

我七个月身孕意外流产那夜,他正陪她试穿洁白婚纱。

最后一次,他亲手推开我摔在泥地里,只为给白父抢下我给孩子选的福地。

离婚报告生效那天,我在暴雨里高烧昏迷。

醒来时听见隔壁他正温柔承诺:“以后我当孩子的干爹。”

我头也不回踏上了北去的列车。

月台上,他跪在倾盆大雨里嘶喊:“晚晴,我错了!”

雨水冲刷着他胸前的军功章,叮当作响。

我轻轻拉下车窗:“沈砚辞,比起一个丈夫,你永远都是更合格的……陌生人。”

1

沈砚辞攥着那本墨绿色离婚证冲出民政局,军用皮鞋踩过积水,泥点溅上笔挺的军裤。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,不管不顾地撞开军党委办公室厚重的木门。

“首长!帮帮我,这婚不能离……” 他喘着粗气,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。

宽大办公桌后的耿师长抬起眼皮,一声冷笑冻住了空气:“现在知道急了?沈团长?”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,杯底磕在桌面上“咚”的一响,“你不是在白若秋同志床边唱《摇篮曲》唱得挺起劲吗?怎么,任晚晴这块‘旧抹布’,现在又捡起来想用了?”

沈砚辞的脸“唰”地涨成猪肝色,嘴唇翕动几下,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。他死死盯着自己沾了泥的鞋尖。

耿师长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属般的冷硬:“军婚不是儿戏!是受法律保护的庄严承诺!你拍着胸脯对着军旗宣誓的时候,想过今天吗?”他猛地一拍桌子,“晚了!沈砚辞,你伤透了一个好女人的心!”

2

窗外一声闷雷滚过,雨丝斜织。沈砚辞眼前发黑,耿师长的怒斥像鞭子抽在他心上。他跌跌撞撞离开党委楼,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,六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猝不及防撞进脑海。

他第一次见到任晚晴,是在一次代号“夜鹰”的边境秘密营救任务尾声。硝烟未散,他一身泥泞血污,背着一个腿部中弹的战友,在丛林边缘的临时医疗点几乎脱力。

“同志,快!把他放这里!” 一道清亮焦急的女声穿透雨幕。

沈砚辞抬头。

简陋的雨棚下,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改的外套,袖子高高挽起,露出的手臂纤细却有力。湿透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,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淌,唯有那双眼睛,亮得惊人,像暴雨冲刷后骤然露出的寒星,直直撞进他疲惫不堪的心底。那一刻,他背上的战友仿佛轻了许多。

从此,任晚晴三个字,成了沈砚辞心尖上最滚烫的烙印。

3

婚后的头六年,沈砚辞把任晚晴捧在手心里。她皱一下眉,他能把心揪起来。通讯不便的年代,只要营区通讯室喊一声“沈团长,嫂子电话!”,哪怕他正在主持重要的战术推演,也会立刻暂停,大步流星地冲出去接。

“晚晴?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” 话筒里,他的声音总是绷得紧紧的,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。

任晚晴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,带着点嗔怪的笑意:“没事儿,就是……供销社新到了一批的确良布,淡蓝色的,我看着挺好,就想着问问你……”

“买!” 沈砚辞斩钉截铁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,“喜欢就买!钱在五斗柜第二个抽屉的铁盒里,不够我让通讯员小张给你送去!”

电话那头传来任晚晴低低的笑声:“知道啦,沈大团长!你忙你的,我就是……想听听你声音。”

沈砚辞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。他对着话筒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晚晴,等我回家。”

4

裂痕,是从白若秋住进这个小小的家属院开始的。白若秋是沈砚辞过命兄弟阿恺的新婚妻子。阿恺半年前在一次边境排雷任务中牺牲,尸骨无存。噩耗传来时,白若秋刚查出怀孕两个月。

“晚晴,阿恺是为救我挡的雷……他没了,就剩若秋和她肚子里这点骨血……” 沈砚辞那天晚上抱着任晚晴,头埋在她颈窝,肩膀无声地耸动,滚烫的液体灼痛了任晚晴的皮肤,“我不能不管她们娘俩……就让她暂时住我们家西屋,行吗?等孩子生下来,情况稳定了,我再想办法安排。”

任晚晴抚着他刺短的头发,心软成了一汪水:“好,都听你的。阿恺是英雄,他的遗孀,我们该照顾。”

她以为只是多一双筷子的事。

5

任晚晴二十五岁生日那天。她起了个大早,特意用攒了很久的肉票买了半斤肉,又奢侈地称了半斤白糖,蒸了一锅暄软的白面馒头。桌子中央,是她小心翼翼从供销社捧回来的、裹着油纸的奶油小蛋糕,散发出甜蜜诱人的香气。

暮色四合,饭菜热了又凉。墙上的挂钟“咔哒、咔哒”地走着,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。窗外家属院的喧闹渐渐平息,只剩下淅沥的雨声。

“嫂子,还没吃饭呢?”邻居王大姐探头进来,“哟,这蛋糕真稀罕!等沈团长呢?”

任晚晴勉强笑笑:“嗯,他说今天早点回来。”

“嗨,他们当兵的,忙起来哪有个准点儿!别等了,先吃口吧!” 王大姐劝道。

任晚晴固执地摇摇头。指针滑过九点,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。她抓起手电筒,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夜里。

6

白若秋暂住的西屋窗户,透出暖黄的灯光。任晚晴浑身湿透地站在窗外,像一尊冰冷的雕塑。

隔着薄薄的窗帘,她清晰地看到屋内的景象。沈砚辞侧身坐在白若秋的床边,穿着她亲手熨烫的军绿色衬衣。白若秋盖着被子,只露出苍白的脸和散在枕上的长发。沈砚辞微微低着头,低沉温柔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出来:

“……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啊……蛐蛐儿叫铮铮,好比那琴弦儿声啊……”

哄孩子的摇篮曲。

任晚晴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。她猛地推开门,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!

屋内的歌声戛然而止。沈砚辞惊愕地回头,白若秋也受惊般瑟缩了一下。

“沈砚辞!” 任晚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手指死死攥着湿透的衣角,“今天是什么日子?!你告诉我!我在这里等你等到饭菜冰凉!你在这里给她唱摇篮曲?!”

沈砚辞霍地站起身,脸上闪过一丝慌乱:“晚晴!你听我解释!若秋她……她情绪很不稳定,医生说这样对孩子不好,我……”

“孩子?”任晚晴的视线像淬了冰的刀子,扫过白若秋平坦的被子,“阿恺牺牲才半年,她需要你沈砚辞,像个丈夫一样坐在床边哄睡?!”

白若秋嘤嘛一声哭出来,往被子里缩:“晚晴姐,你别怪砚辞哥……是我不好,我总做噩梦,梦见阿恺浑身是血……我害怕……”

沈砚辞看着白若秋梨花带雨的脸,又看看任晚晴惨白如纸的面色和滴水的头发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晚晴!若秋是阿恺的遗孀!阿恺是为我死的!照顾她是我的责任!你能不能懂点事?!”

“懂事?”任晚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,她踉跄着后退一步,指着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奶油蛋糕,声音嘶哑破碎,“沈砚辞,今天是我的生日啊!我懂事地让你把她接来,懂事地体谅你的责任!可我的生日,谁来体谅?!”

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的画面——沈砚辞下意识挡在白若秋床前的身影。转身冲回冰冷的雨幕里,身后传来沈砚辞急切的喊声:“晚晴!” 以及白若秋带着哭腔的“砚辞哥,你快去看看晚晴姐吧……”

7

生日风波在沈砚辞连续三天的低声下气和一条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、任晚晴念叨过好几次的真丝纱巾中,似乎暂时揭过。但裂痕一旦产生,就像精美的瓷器上那道细纹,只会随着时间推移,在每一次震荡中延伸、扩大。

任晚晴的父亲任老栓,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农,在任晚晴生日后不久突然被送到军区医院。诊断书上“急性坏死性胰腺炎”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。

“医生!医生!我爸怎么样?”任晚晴抓住主治大夫林晓蔓的胳膊,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。

林晓蔓,任晚晴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,此刻脸色凝重得吓人:“晚晴,情况非常凶险!县里卫生院处理不了,必须立刻转去省城大医院!拖不得!”

“转!立刻转!”任晚晴像抓住救命稻草,“林医生,求求你安排车!我这就去找沈砚辞!他能联系最快的车!”

她像疯了一样冲出医院,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。营部、训练场、家属委员会……所有沈砚辞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找遍了。通讯室的小张被她通红的眼睛吓到:“嫂子?团长……团长下午就请假出去了,说……说有点私事。”

私事?任晚晴的心沉入冰窟。她失魂落魄地走过军区大礼堂,新贴的电影海报鲜艳夺目——《庐山恋》。海报下,两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撞入眼帘!

沈砚辞穿着便装,手里拿着两瓶橘子汽水。他身边,白若秋穿着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,外面罩着沈砚辞的军装外套。她微微仰着头,正对沈砚辞说着什么,脸上带着久违的、轻松的笑意。沈砚辞微微侧身,替她挡着斜飘的雨丝,嘴角也噙着一丝温和的弧度。

“沈!砚!辞!”任晚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,声音劈裂了雨幕!

沈砚辞猛地回头,看到雨中狼狈不堪、眼神绝望的妻子,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。白若秋也吓了一跳,下意识抓紧了沈砚辞的胳膊。

“我爸……”任晚晴冲到他面前,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,“急性胰腺炎!要立刻转省城!快!快去找车啊!”

沈砚辞脸色骤变:“什么?爸他……”他下意识想迈步,却被白若秋死死拽住。

“砚辞哥!”白若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,“我……我肚子突然好疼……是不是刚才走太快了……”她脸色煞白,捂着肚子弯下腰。

沈砚辞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!他看着疼得发抖的白若秋,又看看眼前濒临崩溃的妻子,巨大的矛盾和拉扯让他额角青筋暴起。

“晚晴!我……”他试图掰开白若秋的手。

“啊!好痛!”白若秋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,整个人往下瘫软。

沈砚辞再顾不得其他,一把将白若秋打横抱起,冲着任晚晴吼道:“你先回医院!我安顿好若秋立刻过去!找林晓蔓!让她先想办法!”

吼完,他抱着白若秋,头也不回地冲向最近的卫生所方向。

任晚晴呆呆地站在原地,看着那个曾发誓为她遮风挡雨的身影,抱着另一个女人,消失在人流和雨幕之中。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,她感觉不到冷,只感觉到心口那个地方,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,空荡荡的,灌满了绝望的寒风。

8

任老栓终究没能熬过去。在任晚晴独自一人守着父亲、听着他痛苦呻吟、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十几个小时后,那个沉默寡言却用全部力气爱着她的父亲,在省城医院的救护车姗姗来迟之前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弥留之际,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任晚晴,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,嘴唇翕动着,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未说出口的牵挂。

“爸——!”任晚晴的哭嚎撕心裂肺,响彻在破旧的县医院走廊。

三天后,任老栓下葬。沈砚辞一身风尘仆仆地赶来,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愧疚。他试图去拉任晚晴的手:“晚晴,我……”

任晚晴猛地甩开他的手,动作之大,让旁边来帮忙的邻居都吓了一跳。她抬起头,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,直勾勾地盯着沈砚辞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:

“沈团长贵人事忙。我爸走的时候,很安静,没吵到你看电影。”

每一个字,都像冰锥,狠狠扎进沈砚辞的心脏。他想解释那天白若秋是真的差点流产,想说自己后来立刻赶去了县医院却被告知已经转院,想说自己联系省城医院的车费了多少周折……可看着妻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恨意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
9

丧父之痛还未平息,命运的残酷接踵而至。任晚晴发现自己怀孕了。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,像一束微弱的光,暂时照亮了她被悲伤冰封的世界。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小小的生命,这是她仅剩的亲人了。

然而,七个月时的一个深夜,意外毫无征兆地降临。尖锐的腹痛将她从睡梦中撕裂,身下涌出的温热液体让她瞬间魂飞魄散!

“砚辞!砚辞!”她凄厉地呼喊着,手伸向旁边空荡荡的床铺。回应她的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。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,意识开始模糊。她用尽最后力气拍打着墙壁。

隔壁王大姐被惊醒,冲进来看到满床的鲜血,吓得魂飞魄散:“老天爷啊!晚晴!撑住啊!”她跌跌撞撞跑出去喊人帮忙。

冰冷的夜风灌进产房。任晚晴在剧痛和绝望的深渊里沉浮,耳边是医生护士急促的指令和林晓蔓带着哭腔的鼓励:“晚晴!用力!孩子头快出来了!为了孩子!用力啊!”

“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任晚晴涣散的目光死死盯着惨白的天花板,指甲深深抠进产床边缘,木屑刺进皮肉也浑然不觉。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去搏……

然而,死寂。

婴儿没有发出一丝啼哭。

林晓蔓抱着那个浑身青紫、小小的、毫无生气的襁褓,泪如雨下:“晚晴……孩子……孩子没保住……”

那一刻,任晚晴的世界彻底崩塌。所有的光都熄灭了。她躺在冰冷的产床上,身体像被掏空,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起飘走了。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,浸湿了汗湿的鬓角。
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,病房门被轻轻推开。沈砚辞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疲惫和某种释然的轻松。他甚至没注意到产房内凝重的气氛,径直走向任晚晴床边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:

“晚晴,告诉你个好消息!若秋她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他才看清妻子惨白如鬼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,以及林晓蔓怀里那个小小的、盖着白布的襁褓。

沈砚辞的声音戛然而止,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,化为一片惨白:“孩子……?”

任晚晴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,那双死水般的眼睛,终于聚焦在他身上。她的视线掠过他肩上沾着的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——一片粘在军装毛料上的、小小的、洁白的婚纱亮片,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,刺目得如同嘲讽。

她忽然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,笑得浑身颤抖,泪水却更加汹涌。那笑声比哭还难听,充满了刻骨的悲凉和绝望。

“沈砚辞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冷得像冰,“我的孩子没了……你呢?在陪你的若秋……试穿她梦想中的……婚纱?”

每一个字,都带着血淋淋的钩子。沈砚辞如遭雷击,踉跄着后退一步,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他看着妻子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,第一次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。

10

孩子没了。任晚晴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白。她机械地活着,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。沈砚辞的愧疚和弥补,在她眼中成了最虚伪的表演。

直到她强撑着孱弱的身体,在城郊跑了整整三天,才在一处背山面水的坡地找到一块风水宝地。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捋着胡子点头:“此地聚气藏风,福荫子孙,孩子葬在这里,下辈子定能平安康顺,福寿绵长。”

任晚晴枯死的心湖里,终于投下了一丝微澜。她付了定金,签了字,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薄的收据贴身放好。这是她能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

就在她选好墓地的第二天,白若秋的父亲在老家突发脑溢血,没熬过头七。白若秋哭得死去活来,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,抓着沈砚辞的胳膊:“砚辞哥!我爸……我爸得入土为安啊!头七不能耽误!可这城里……哪里还能找到现成的好地方啊!”

沈砚辞焦头烂额,安抚着白若秋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任晚晴的房间。他犹豫再三,还是敲开了门。

“晚晴,”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,“若秋父亲的事……很急。头七必须下葬。我知道……我知道你给孩子找了块地。你看……能不能……先让给若秋父亲用?我一定再给孩子找一块更好的!”

任晚晴坐在窗边的阴影里,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。她缓缓抬起头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。她看着沈砚辞,又看看他身后哭得眼睛红肿、扶着门框的白若秋,慢慢地、一字一顿地问:

“让给他?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那我的孩子呢?他该去哪里?阴沟里?还是乱葬岗?”

“晚晴!”沈砚辞被她话里的刻毒刺得脸色发青,“你怎么能这么说话!死者为大!只是暂时……”

“只是暂时?”任晚晴猛地站起身,瘦削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“沈砚辞!那是我的孩子!我身上掉下来的肉!我给他找块安息的地方,就是盼着他下辈子能过得好一点!这你也要抢去给你的若秋?!”

“任晚晴!”沈砚辞的耐心终于耗尽,连日来的压力和愧疚被怒火点燃,“你别无理取闹!这是特殊情况!那块地,今天必须给白伯父下葬!”

他上前一步,伸手想拉住任晚晴的胳膊,想把她拉开挡着的门口。

“别碰我!”任晚晴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甩手!

争执间,沈砚辞情急之下用力一推!

“啊!”任晚晴惊呼一声,脚下被门槛一绊,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门外的泥地上!脚踝处传来一声清晰的“咔嚓”脆响!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!

“晚晴!”沈砚辞脸色大变,下意识想伸手去扶。

“砚辞哥!我肚子疼!”身后,白若秋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,身体摇摇欲坠。

沈砚辞伸向任晚晴的手,硬生生僵在半空!他回头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白若秋,又看了一眼跌坐在泥水里、抱着剧痛脚踝、满脸泪水和污泥的任晚晴,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。

“来人!快扶住若秋!”他最终朝着旁边喊了一声,然后猛地转过头,对着旁边几个拿着铁锹、不知所措的帮忙村民吼道:“愣着干什么?!挖!入土!立碑!”

他不再看地上的任晚晴一眼,拿起一把铁锹,狠狠地铲起一锹泥土,扬向已经放进墓穴的棺木!泥土砸在棺盖上,发出沉闷的“噗噗”声。

“轰隆——!”

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,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!倾盆暴雨瞬间兜头浇下!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地,也冲刷着任晚晴脸上滚烫的泪水和污泥。

脚踝的剧痛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。她看着那个在暴雨中奋力挥锹、背影决绝的男人,看着他那身曾经让她无比骄傲的、象征着责任和荣耀的绿军装被泥水浸透……

冰冷的雨水流进嘴里,带着咸涩的血腥味。她闭上眼,用尽全身力气,声音却轻得像一片羽毛,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:

“沈砚辞……我们……到此为止了。”

11

任晚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剧痛的脚踝,一步一滑、满身泥泞地挣扎回那个冰冷的家属院的。五月的天,她却冷得牙齿咯咯作响,全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。

客厅里空无一人。她不管不顾浑身湿透的衣裳,径直走到那张四方桌前,抖着手,点燃了煤油灯。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跳跃。

她摊开信纸,拿起钢笔。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:

离婚申请

申请人:任晚晴

理由:夫妻感情彻底破裂。男方沈砚辞在婚姻存续期间,长期与其他异性(白若秋)保持超出正常界限的密切联系,严重伤害夫妻感情,导致婚姻无法维系。恳请组织批准离婚。

“沈砚辞”三个字落下的瞬间,一滴滚烫的泪砸在纸上,迅速洇开一小片墨迹。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,让她几乎握不住笔。

刚写完最后一个字,虚掩的门被推开。白若秋披着一件沈砚辞的军大衣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,眼底却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
“晚晴姐,”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,带着刻意的担忧,“你还好吧?我……我来看看你。今天的事,我跟砚辞哥真的不是故意要抢那块地,实在是我父亲……等不得了。”她说着,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,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:“我和肚子里的孩子……都很感激你的‘退让’。”

那“退让”二字,被她咬得格外清晰,像淬了毒的针。

任晚晴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心脏撕裂般的痛楚。她抬起头,目光像冰冷的刀子,直直刺向白若秋那张看似无辜的脸。

“白若秋,”她的声音嘶哑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,“你丈夫尸骨未寒,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霸着别人的丈夫不放。你想要什么,我清楚得很。”

白若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。

任晚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,直接将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离婚申请推了过去,纸张在粗糙的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

“我知道你有本事让他签字。”任晚晴的视线死死锁住她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笃定,“拿着,去给你的‘砚辞哥’吧。”

白若秋愕然地看着那张纸,又看看任晚晴,似乎不敢相信事情如此轻易。“你真舍得?”她忍不住问,语气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,“砚辞哥他……对你不是也挺好的?听说你们以前……”

“以前是以前。”任晚晴冷冷地打断她,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,“现在,是他脏了。脏了的东西,我任晚晴,不要。”

话出口的瞬间,心口那早已血肉模糊的地方,仿佛又被狠狠剜了一刀,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。但她挺直了脊背,没有流露出分毫。

白若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褪去,被巨大的狂喜取代。她飞快地抓起那张纸,像怕任晚晴反悔似的紧紧攥在手里,连虚伪的客套都省了:“晚晴姐……你……你别太难过……我这就去……”

她转身,脚步轻快地消失在门口。

客厅里死一般寂静。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“噼啪”声。任晚晴的目光缓缓移向卧室门内。那面墙上,挂着沈砚辞六年来获得的全部军功章,一枚枚,在昏暗中反射着冰冷而微弱的金属光泽。

第一排第一枚,三等功。那是他们相恋第七个月,沈砚辞第一次立功。他像个得了宝贝的孩子,一路狂奔到她工作的纺织厂门口,脸上还带着训练后的尘土和汗水,眼睛亮得惊人。他郑重地将那枚还带着体温的奖章放进她手心:

“晚晴同志!是因为想着你,想着要让你过上好日子,我才拼了命拿到它的!”

第二枚,二等功。他们新婚。红烛高燃的洞房花烛夜还没开始,紧急集合号就撕裂了喜气。他歉疚地亲了亲她的额头,抓起军装就冲了出去。两个月后,他拄着拐杖,左脚打着厚厚的石膏,一跳一跳地蹦回他们的新房,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枚奖章,捧到她面前,神情肃穆如同宣誓:

“任晚晴同志!我沈砚辞以军人的荣誉起誓!此生只爱你一人!永远保护你、关心你、不让你受一点委屈!如有违背……”

“别胡说!”她当时飞快地捂住了他的嘴,脸上飞起红霞。

誓言犹在耳畔,言誓的人却早已面目全非。

泪水无声地汹涌而下。任晚晴扶着桌子,一步一步挪进卧室。她打开衣柜,拿出一个巨大的帆布口袋,开始收拾所有与沈砚辞有关的东西——他穿过的旧军装,他送她的纱巾,他们一起买的搪瓷缸,甚至他随手写下的只言片语……所有承载着过往甜蜜或酸涩记忆的物件,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扔进口袋。

她拖着沉重的口袋,拖着那条剧痛未消的伤腿,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中,艰难地走到家属院后那处荒僻的垃圾场。口袋被重重地抛进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过去的任晚晴,也随着这一掷,彻底埋葬。

12

当她一身狼狈、带着满身垃圾场的腐臭气息推开家门时,沈砚辞正好回来。他手上提着一个油纸包,看到任晚晴的样子,眉头习惯性地皱起,但随即又舒展开,脸上堆起刻意的温柔笑容:

“凝烟?怎么弄这么脏?快洗洗。”他走近几步,将油纸包递过来,带着诱人的肉香,“看,我特意骑车去城里‘老刘记’买的烤鸭!你不是最爱吃他家的脆皮鸭吗?别生气了,嗯?坟的事是我不对,但事出有因。你放心,我托人找了,给咱们的孩子找了块更好的地儿,背靠青山,前面还有条小溪流过……”

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哄劝,仿佛下午那场在暴雨中的推搡、那场彻底埋葬她最后希望的葬礼,从未发生过。

任晚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只油纸包,没有伸手。她的视线越过沈砚辞的肩膀,落在他进门时随手放在门边矮凳上的那个鼓鼓囊囊的渔网袋上。透过网眼,清晰地看到里面装着:印着“麦乳精”字样的铁罐、红蓝白相间的大白兔奶糖包装纸、红彤彤的果丹皮、黄桃糖水罐头……甚至,还有一抹她曾在百货公司橱窗看了无数次的天蓝色——那是一条她一直舍不得买的天蓝色布拉吉连衣裙!

所有的“好东西”,都是给白若秋的。那只烤鸭,不过是安抚她这个“旧人”的、廉价的施舍。

沈砚辞见她不动,脸上那点强装的温柔也挂不住了,眉头又拧了起来。他把烤鸭往桌上一放:“先放着,想吃自己拿。”转身就要去提那个渔网袋。

果然,没过几分钟,门被敲响。沈砚折带着白若秋走了进来。白若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羞涩,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。

“晚晴姐,”她声音柔柔的,带着点怯意,“我是特意来道谢的。刚才砚辞哥给我送了好多东西,麦乳精、罐头、还有裙子……真是太破费了。我……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,想来想去,只能把这个给你,希望你别嫌弃。”

她说着,将那个信封递了过来。

任晚晴面无表情地接过。信封很薄。她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开封口,抽出里面的纸——正是她下午交给白若秋的那张离婚申请!

在申请人“任晚晴”旁边,赫然签着三个力透纸背、熟悉到刺骨的钢笔字——**沈砚辞**!那笔迹,和他当年在结婚报告上签下的名字,一模一样!

干脆利落,毫不犹豫。

“这是什么礼?”沈砚辞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,他大步走过来,目光落在任晚晴手中的纸上,伸手就要拿。

任晚烟猛地后退一步,迅速将那张纸连同信封一起紧紧攥在手里,背到身后,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:“没什么。”

沈砚辞的脸色沉了下来,眉头紧锁:“你有事瞒着我?”他盯着任晚晴,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

任晚晴迎着他的目光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:“难道你没有吗?沈砚辞?若不是我撞见,你跟白若秋之间,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?”

沈砚辞的表情瞬间僵住,眼神有些躲闪,语气也急促起来:“之前的事我都跟你解释过了!若秋身份特殊!为了阿恺,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,我必须照顾她!我不告诉你,不就是怕你胡思乱想生气吗?”

“怕我生气?”任晚晴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,像是在咀嚼着世上最苦涩的果子。心口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,也在这句话里彻底熄灭了。

“对不起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”白若秋恰到好处地又哭了起来,眼泪说来就来,抽抽噎噎,“我不该总找砚辞哥的……如果没有这个孩子,我也不会这么没用,这么拖累人……我真的不想你们因为我吵架……”

沈砚辞立刻转身,熟练地掏出他那条洗得发白的手帕,动作轻柔地替白若秋擦眼泪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:“序秋!你说什么傻话!你有什么错?别哭了,对孩子不好。”

任晚晴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刺眼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再也不想多待一秒,转身就往门口走。

“凝烟!你去哪?”沈砚辞立刻松开白若秋,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力道很大。

“放手!”任晚晴用力挣扎,声音冰冷。

“我送你!天黑了不安全!”沈砚辞不由分说,抓着她往外走,同时还不忘回头叮嘱白若秋,“若秋,你乖乖在家,有事就叫隔壁王大姐,千万别自己提重物,别碰暖水瓶,外面风大别出去,晚上记得开灯别省电……”

琐碎的叮嘱像魔音灌耳。任晚晴被他半拖半拽地弄到门口。那辆曾经载着她走过无数甜蜜时光的二八大杠停在屋檐下。后座上,赫然绑着一个崭新的、厚实柔软的棉垫子!连脚踏板都加宽了,显然是特意为某个孕妇准备的!

“凝烟,上来。”沈砚辞跨上车,单脚支地,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朝她招手,“要去哪?”

任晚晴的目光从那刺眼的棉垫移到他焦急的脸上,忽然扯出一个极其惨淡的笑容:“沈砚辞,你对白若秋,真是好得……就像她肚子里那个孩子,是你亲生的一样。”

这句话像一根毒刺,狠狠扎中了沈砚辞最敏感的神经!他脸色骤然剧变,猛地从车上下来,眼神凌厉得吓人,声音也陡然拔高:

“任晚晴!你胡说八道什么!这种话能乱说吗?!被人听见了,若秋的名声就毁了!她还怎么活?!”

直到此刻,他第一时间、唯一在乎的,依旧是白若秋的名声!

“凝烟,”他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怒火,语气又软了下来,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安抚,“等若秋把孩子生下来,安顿好了,我们就能跟从前一样了,好不好?”

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军装上衣口袋——那里曾经永远装着几颗哄她的大白兔奶糖。可这次,他的手指在空空如也的口袋里徒劳地摸索了几下,最终什么也没掏出来。

口袋里的糖,早就换了主人。

任晚晴看着他这个无意识的动作,最后一丝可笑的期待也彻底粉碎。她不再说话,沉默地侧身坐上了那个为白若秋准备的、软得让她浑身不适的厚棉垫,手指轻轻捏住了他军装后摆的一小角布料。

就在这时,屋内的白若秋带着哭腔的呼喊再次响起:“砚辞哥!我……我肚子有点不舒服……我害怕……”

沈砚辞几乎是瞬间就从车上弹了下去!动作快得像离弦的箭!他看也没看后座上的任晚晴,丢下一句“凝烟,你自己先去吧!”就冲回了屋内。

“嗯。”任晚晴轻轻地应了一声,声音飘散在渐起的夜风里。

她慢慢地从那个不属于她的软垫上下来。脚踝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,却远不及心底的麻木。她拢了拢单薄的衣衫,转身,一步一步,坚定地朝着军区外的方向走去——那里,是婚姻登记机关。

13

天阴沉得如同泼墨。任晚晴刚走到半路,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兜头浇下!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,瞬间将她淋得透湿。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、脖颈灌进衣服里,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。她环顾四周,空旷的郊区土路旁连个避雨的草棚都没有。

她咬紧牙关,将那张藏在贴身口袋、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离婚报告紧紧护在怀里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起来。湿透的布鞋陷进泥里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。

当她像只落汤鸡一样冲进婚姻登记机关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时,负责登记的年轻女干事吓了一跳。

“同志……你……”

“我要离婚!”任晚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她顾不上擦一把脸上的雨水,颤抖着手,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和雨水浸得有些发软、但字迹依旧清晰的油纸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将里面的离婚申请书递过去。“字……字已经签好了……双方都签了……”

女干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,接过那张被保护得很好却依旧带着湿气的纸。她仔细地看了看签名和内容,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眼神异常坚定的女人,沉默了片刻。

“任晚晴同志,”女干事的声音公事公办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,“根据规定,离婚申请确认无误。这是回执单,你收好。一周后,也就是下个月五号,你凭这个来领取盖了公章的正式离婚证明。”

一张小小的、印着红色印章的纸条递到任晚晴手中。她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,用冰冷僵硬的手指紧紧捏住,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已经湿透的油纸包里,再仔细地揣回怀中紧贴心脏的位置。

做完这一切,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对着女干事深深鞠了一躬:“谢谢同志。”

转身走出登记处的大门。外面的雨势小了些,变成了连绵的雨丝。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,带着泥土的腥气,却奇异地让她那颗被冰封已久的心,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、名为“解脱”的暖意。

离开沈砚辞……离开那个早已不是家的地方……或许,真的会雨过天晴吧?

14

推开家门时,里面静悄悄的。任晚晴脱下湿透的外衣,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。

“摇啊摇……摇啊摇……摇到外婆桥……”

轻柔的、带着无限温情的哼唱声,从白若秋暂住的西屋门缝里飘出来。那是沈砚辞的声音。哄睡的童谣,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
任晚晴的脚步顿在原地,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住了。她仿佛能看到门内的景象——温暖的灯光下,白若秋躺在床上,沈砚辞坐在床边,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,哼着歌……

多么温馨的画面。多么讽刺的现实。

她猛地转过身,冲回自己那间冰冷的卧室,“砰”地一声关上门,将自己重重摔在硬板床上。身体又冷又累,头也昏沉得厉害。

“砚辞……”迷迷糊糊中,她下意识地呢喃出声,像过去无数次生病时那样。

回答她的,是隔壁骤然清晰起来的谈笑声。

“砚辞哥,”白若秋的声音带着甜蜜的娇憨,“等孩子生下来,你就当他的干爹好不好?我相信你一定能把他教好,跟你一样……正直、善良。”

沈砚辞低沉的笑声传来,带着一种欣然应允的宠溺:“当然。阿恺的孩子,就是我的孩子。我会帮你,我们一起把他好好抚养长大。”

“一起”两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任晚晴心上!她仿佛看到了他们“一家三口”其乐融融的未来图景,而她任晚晴,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!

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!她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,眼前阵阵发黑。一个用力过猛,她竟直接从狭窄的木架床上翻跌下来!

“哐当!”

床头柜上那个沈砚辞亲手烧制的陶瓷娃娃被带倒,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!

清脆的碎裂声响彻房间!

那个巴掌大的彩釉娃娃,是沈砚辞在军区陶艺班学了三个月才烧成的。娃娃一男一女,穿着军装和花裙子,手牵着手。底座上刻着他当年新婚夜拄着拐杖也要亲口对她念出的誓言:

**一手敬礼,一手牵你。不负军队,不负卿。**

此刻,陶瓷娃娃四分五裂。一块尖锐的碎片,深深地扎进了任晚晴的手肘!鲜血瞬间涌出,染红了地面上的碎瓷片。

可身体的疼痛,远不及心口那灭顶的绝望!她呆呆地看着那滩刺目的鲜红和散落一地的誓言碎片,隔壁白若秋满足的轻笑声和沈砚辞温和的低语像魔咒般钻入耳朵。

她记得那年她重感冒高烧不退,沈砚辞急得守在她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。她烧得迷迷糊糊醒来,看到他趴在床边,握着自己的手,肩膀一耸一耸,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掌心。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哽咽:“晚晴……你要是好不了……我怎么办?”

沈砚辞……那么多的誓言……那么多的眼泪……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吗?

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,混合着手肘流下的鲜血。她不再挣扎,不再试图起身,只是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,望着那堆染血的碎瓷,任由意识一点点沉入无边的黑暗。

15

任晚晴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折磨醒的。窗外天光大亮,雨已经停了,阳光有些刺眼。她发现自己躺在硬板床上,身上盖着被子。手肘的伤口被潦草地缠了一圈纱布,隐隐作痛。

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响。她挣扎着坐起身,扶着昏沉的头。

门被推开。沈砚辞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走了进来。他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,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,显然也没休息好。看到任晚晴醒来,他明显松了口气,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:

“醒了?感觉怎么样?你昨晚发高烧,摔在地上晕过去了。幸好我听见动静……”他走过来,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,伸手想探她的额头。

任晚晴猛地偏头躲开,动作牵扯到手肘的伤口,疼得她眉头一蹙。

沈砚辞的手僵在半空,脸色有些难看,但还是耐着性子:“先把粥喝了。有什么事,等身体好了再说。”

任晚晴看也没看那碗粥。她的目光越过沈砚辞,落在卧室门边那个收拾好的、不大的藤条箱子上。那是她昨晚意识模糊前挣扎着收拾好的。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零钱。

“我的离婚证明,”她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“一周后生效。这几天,我会搬出去。”

沈砚辞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声音也冷硬起来:“搬出去?你一个刚……刚没了孩子的女人,能搬去哪?回娘家?你娘家还有人吗?任晚晴,别闹了行不行!”

“闹?”任晚晴抬起眼,那双曾经盈满星光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死寂,“沈砚辞,你觉得我是在跟你闹?”

沈砚辞被她眼中的死寂刺得心头一慌,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:“好!就算以前都是我的错!我混蛋!我忽视了你!可人死不能复生!孩子没了,爸也没了,我知道你难过!可日子总得过下去!你非得把自己逼上绝路吗?离了婚,你一个女人怎么活?!”

“怎么活?”任晚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,那笑容苍凉又空洞,“总比……在你身边,看着你对另一个女人嘘寒问暖、看着你把我孩子的福地拱手让人、看着你亲手把我推倒在泥水里……活得像个笑话……要强得多。”
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冰凌,狠狠扎进沈砚辞的心窝。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发现任何辩解在那血淋淋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。

“我累了,沈砚辞。”任晚晴的声音轻飘飘的,带着一种彻底燃烧殆尽的灰烬感,“真的……太累了。放过我吧。也放过你自己。”

她不再看他,掀开被子,忍着眩晕和手肘的疼痛,慢慢下床,走向那个小小的藤条箱子。

沈砚辞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,看着她毫不犹豫提起箱子的动作,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莫名的愤怒攫住了他!他一个箭步冲过去,死死抓住藤条箱的提手!

“我不准你走!”他低吼着,额角青筋暴起,“任晚晴!你到底要我怎么样?!跪下给你认错吗?!”

“放手!”任晚晴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和决绝!她用尽全身力气去夺箱子!

拉扯间,箱子脱手,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!箱盖弹开,里面的几件衣服散落出来。

一张小小的、印着红色回执印章的纸条,从衣服里飘了出来,晃晃悠悠,落在两人脚边的水泥地上。

离婚申请回执单

申请人:任晚晴

受理日期:X月X日

领取正式证明日期:X月5日
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
沈砚辞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上面的字。他脸上的愤怒和强硬瞬间冻结,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惨白!他像是被那抹刺眼的红色印章烫到,猛地松开抓着箱子的手,踉跄着后退一步!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指着那张回执单,手指剧烈地颤抖,嘴唇哆嗦着,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荒谬感击中了他!她竟然……真的去登记了?她竟然……如此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他?!

任晚晴面无表情地弯腰,捡起那张回执单,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浮尘,重新叠好,放进贴身的衣兜。然后,她沉默地蹲下身,将散落的衣服一件件捡起,重新叠好,放回藤条箱里。

整个过程,她没有再看沈砚辞一眼。

做完这一切,她提起箱子,挺直了单薄的脊背,绕过僵立如木雕的沈砚辞,一步一步,走向门口。脚步虚浮,却异常坚定。

“晚晴……”身后传来沈砚辞嘶哑的、带着巨大恐慌的呼唤。

任晚晴的脚步没有一丝停顿。她拉开门,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。她抬起手,似乎想挡一下光,最终却只是将一缕散落的湿发别到耳后。

然后,她提着那个小小的藤条箱子,迈出了这个承载了她七年欢笑与泪水的门槛,再也没有回头。

16

一周后的傍晚,天阴沉得如同巨大的灰色铅块,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。绿皮火车特有的、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,在简陋的月台上空回荡。

任晚晴穿着一身半旧的藏蓝色列宁装,提着她唯一的藤条箱子,站在月台边缘。她买的是去北方一座工业城市的硬座票。林晓蔓托在铁路局的关系帮她弄到的。

“晚晴,到了那边安顿下来,一定给我写信!”林晓蔓红着眼眶,用力握着她的手,“我托我表姐接你,她在那边的纺织厂工作,会帮你安排的。”

“嗯,晓蔓,谢谢你。”任晚晴用力回握了一下好友的手,声音平静。一周的时间,足以让那份灭顶的绝望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笼罩在暮色和风雨欲来气息中的军区小镇,眼神再无波澜。

就在这时!

“任晚晴——!”

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嘶吼,像受伤野兽的悲鸣,撕裂了月台上嘈杂的人声和汽笛的嗡鸣!

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!

只见站台入口处,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!是沈砚辞!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,军装外套的扣子都跑开了两颗,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,胸口剧烈起伏着,英俊的脸上毫无血色,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!

他一眼就看到了月台边缘的任晚晴!

“晚晴!别走!”他嘶喊着,推开挡路的人群,不顾一切地朝她冲过来!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,发出急促而慌乱的“啪嗒”声!

任晚晴静静地看着他由远及近,看着他脸上那真实的、撕心裂肺的痛苦,心中却再也掀不起一丝涟漪。太迟了。沈砚辞。

“呜——!”

火车发出第二声长长的、催促般的汽笛!车门即将关闭!

任晚晴不再犹豫,提起箱子,转身就往最近的车门走去。

“晚晴!我错了!我真的错了!”沈砚辞的嘶喊带着浓重的哭腔,他冲到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!

就在任晚晴即将踏上火车踏板的那一刹那,身后传来“噗通”一声沉重的闷响!

那声音,膝盖砸进水洼的声音,甚至比天空炸响的惊雷还要清晰!

整个嘈杂的月台,瞬间陷入一片死寂!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——

那个一身笔挺军装、肩章闪亮的军官,那个在军区以铁血冷硬著称的沈团长!此刻,竟直挺挺地、毫无尊严地跪在了冰冷肮脏、积着污水的月台地面上!

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军裤,泥浆浸染了他锃亮的皮鞋。他仰着头,雨水冲刷着他惨白扭曲的脸,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。他胸前一排排象征荣誉的军功章,在昏黄的站台灯光下,被雨水冲刷得叮当作响,发出冰冷而嘲讽的光泽。

“晚晴!”他朝着她的背影伸出颤抖的手,声音破碎不堪,带着泣血的绝望和哀求,“别走!求求你……再给我一次机会!我发誓!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!我会用一辈子补偿你!求你了!晚晴!”

任晚晴的脚步,在车门踏板上顿住了。

时间仿佛凝固。只有雨声哗哗,汽笛呜咽。

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,在沈砚辞绝望而卑微的祈求目光中,任晚晴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身。

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跪在泥水里的狼狈身影,掠过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脸,掠过他胸前那些曾经让她无比骄傲、如今却只觉刺目的军功章。

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历经劫波后彻底的、深沉的疲惫和……疏离。

然后,在沈砚辞骤然燃起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中,她抬起手,轻轻拉下了身边那扇老旧绿皮火车的车窗。

冰冷的、带着雨腥味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。

她的声音不高,甚至有些轻,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和距离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沈砚辞的心上:

“沈砚辞,”

“比起一个丈夫,”

“你永远都是……”

她顿了顿,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跪地的身影上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
“……更合格的陌生人。”

说完,她不再看他一眼,转身,提着箱子,一步一步,踏入了车厢。

“哐当!”

沉重的车门在她身后无情地关闭。

“呜——!!!”

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决绝的嘶鸣,巨大的车轮缓缓启动,碾过冰冷的铁轨,发出“况且况且”的声响,坚定地、头也不回地驶入了茫茫雨夜。

站台上,只留下那个跪在泥泞与雨水中的绿色身影,像一尊被彻底遗弃的雕像。他胸前的军功章在车灯扫过的瞬间,反射出最后一道冰冷、破碎、又无比讽刺的光。

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一切,冲刷着月台上那个凝固的绝望,也冲刷着火车玻璃窗后一张平静如水的侧脸,载着她,奔向未知的、却不再有沈砚辞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