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老吴韶｜听愿树下小商贩，井底捞出眼镜来，居然不收钱也不用谢

2025年8月1日《现代快报》

大别山深处有株千年奇柳，空心树干上长满了褶皱，状如佛陀耳朵，敲击有声。山民外出打工、孩子升学，都来祈愿，据说颇为灵验。

这次我们下榻的民宿，就离燕子河大峡谷不远，上午便与友人相约攀登。三伏天，谷外骄阳似火，谷内奇峰蔽日，清泉飞漱，顿觉清凉。过了玻璃栈桥，沿栈道行里许，山势陡然上拔，一级级台阶上去，气喘吁吁，才知导游所言不虚，像我们这般岁数，走这条山道是要付出些气力的。既来之，则安之，一步步往上爬吧。走到半山腰，正累得上气不接下气，眼前豁然一亮，一棵红彤彤的大树笼罩头顶，定神一看，眼前是半山腰一片平地，一棵参天大树撑开巨伞，树上挂满各种祈福袋、红布条，红光隐隐，随风招摇。哈，不看树下石碑我就知道，国家级保护的千年奇树“听愿柳”到了。

关于听愿柳的传说有许多，大约是北宋年间，此地大旱，乡民跪地祈愿，佛陀坐化为树，普降甘霖云云……我说，恐怕还没求到财，就先要你花钱了。讲这番话，是大树前有一摊位，案板上摆着各种旅游纪念品，旁边一台简易冰箱，卖些冷饮矿泉水之类，遮阳布棚上挂满了各种祈福袋、红布条，一个黑里透红的中年山民踞坐案前，双目微闭，大概听惯了我这般游客的胡说八道，如老僧入定，刀刻斧削般的脸膛没一丝表情。

旅友们坐下歇脚。大树对面是条山涧，涧旁还有一井，清水齐平井口，长满绿色苔藓的井栏上，还摆着几个碧绿的西瓜，应该都是山民从山下背上来的。老妻爱拍照，和驴友围着斑斓老井拍照，不时还撩起井水，做娇柔动感状。忽听一声惊呼，只见老妻挂在胸口的墨镜掉入井里，晃晃悠悠往下沉。老妻伸手去捞，左一把没捞着，右一把沉更深，急得哭腔哭调喊：五百块噢，我这墨镜五百块买来的噢！

旅友们七手八脚帮忙，有的用树枝乱戳，有的借网兜抄底，还有的站一边说风凉话，什么五百块？这玩意儿去丹阳买，五十块就能买到。这么冷个水，捞受凉了不值！风凉话也是实话，井水极冷，手伸下去一会儿就冻木了，身上汗还未干，一冷一热，极易生病。所以我就在一旁劝大家别忙活了，赶紧登山要紧。

老妻不死心，跪在井边不肯走。我晓得她不仅是舍不得钱，还因为这墨镜是去年我和她出国在迪拜买的，有纪念意义。

正乱着，忽听身后一瓮声瓮气的乡音：你们胡捣乱戳，井底水搅浑，就更捞不上来了！只见是那山民，伸出蒲扇般的巴掌，屏开众人，往井边一蹲，一手朝天，挡住天光云影，一手按住井壁，脸贴近水面，等水纹定下来，仔细观察。须臾说声看见了，都别动。从容走到他的摊位前，取过一根一米来长的竹竿，又摘下挂福袋的铁钩，绑在竹竿上。先是蹲在井边，叉鱼似的瞄准了井底，慢慢将钩伸下去，伸下去。还是够不着，干脆跪下身来，连手带胳膊伸下去，半边身子都沉进水里，侧脸贴在水面，靠手上感觉，一点点在井底打探。

好像过了好长时间，他那半沉半浮在水中的脸上，忽生欣悦：有了，有了！缓缓拔起身，小心翼翼提起钩，哈，墨镜颤悠悠挂在钩上出水了。在众人欢呼声中，他撩起半边未湿的衣襟，仔细擦了擦镜片上的淤泥，小心交到老妻手上。然后背过身去，脱下湿透的小褂，哗哗绞干水，默默回到他摊位。我看老妻只顾激动地一遍遍擦着失而复得的墨镜，赶紧在她耳边提醒，快谢谢人家，做小本生意的，不容易。

老妻疾步过去，就见那山民站起，两人推来搡去。一会儿，老妻灰溜溜回来说，给他一百元，他死活不要。“他说他是守着神树做生意，不做亏心事，”老妻涨红脸说，“举手之劳不能要钱，否则菩萨听见会怪罪他的！”

我仰望刺破青天的古树，饱经沧桑的树干上皱褶如耳，裸露地表的树根，虬枝百节，牢牢抓住山壁；再望望那淳朴的山民，想起我先前的牢骚怪话，脸上一阵滚烫，转头嗔怪老妻道，你真笨，你就不能买他东西么——不要买便宜的矿泉水噢，拣最贵的雪糕、冰淇淋买，多买些，给我们每人来上一块！

向来不准我吃冷饮的老妻，那天出奇大方，一下买了许多，大伙儿吃得开心……

吴晓平，资深媒体人，南京电视台方言节目《听我韶韶》原主持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