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老师的眼镜在井里
发布时间:2025-07-28 20:27 浏览量:35
包产到户的第二年,老天爷总算给饿怕了的陕西黄土坡一点好脸色。头一场透雨落下来,砸在干得冒烟的土路上,腾起一股子带着腥气的白烟,像是土地爷终于舒坦地出了口长气。那雨声,噼里啪啦打在家家户户窑洞顶上晾着的苞谷棒子上,比生产队解散时敲锣打鼓还让人心里踏实。
王茂才被这雨声搅得半宿没睡踏实,心里头翻来覆去盘算着自家那几亩刚分了责任田的麦子,估摸着这场雨能灌满几个穗头。炕头那扇小木窗被风刮得啪嗒一声轻响,他刚翻了个身,想再眯瞪一会儿,牲口棚那边猛地炸开一声嘶鸣!是他那头黑骡子“黑将军”的动静,又尖又利,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,带着一股穿透雨幕的惊惶,直直扎进人耳朵眼里。
“这牲口,又闹啥幺蛾子!”茂才嘟囔着,摸索着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。外头雨还没停,细细密密,像筛糠似的。他趿拉上那双后跟快磨平的解放鞋,从门后摸出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旧手电筒,推开吱呀作响的窑门,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湿冷空气立刻涌了进来。黑将军的嘶鸣一声紧过一声,蹄子把牲口棚的土夯地面刨得咚咚响,棚顶积存的雨水被震得簌簌往下掉。
“叫魂呢!大半夜的!”茂才低声呵斥,手里的电筒光柱摇摇晃晃,像根不安的棍子,戳进牲口棚的黑暗里。黑将军平日里最是沉稳,此刻却炸了毛,鬃毛直竖,碗口大的蹄子不安地踏着泥地,鼻孔喷着粗气,一双大眼珠子瞪得溜圆,死死盯着棚子外头的某个方向——正是村中央那口老井的位置。茂才心里咯噔一下。这黑将军通人性,平时拉车犁地从不含糊,今夜这般反常……他心里隐隐爬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,那感觉,像条冰冷的蛇,顺着脊梁骨慢慢往上溜。
他紧了紧衣襟,攥紧手电筒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井台走去。雨丝冰凉地打在脸上,四周黑得浓稠,只有手电筒那昏黄的光晕撕开一小片夜幕,照亮脚下泥泞湿滑的小路。离那井台还有十几步远,一股子味儿就钻进了鼻孔。那不是雨后清新的泥土味,也不是牲口粪肥的沤味儿,而是一股子……一股子河底淤泥混着铁锈的腥气,沉甸甸的,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腻。茂才的胃里一阵翻腾,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。他记得清楚,晚饭后还来井台边看过,水清亮亮的,映着刚爬出来的月亮牙儿。
手电光终于颤巍巍地爬上了井台那圈青黑色的石头沿子。光柱往下探去,平日里该是映着幽幽天光的水面,此刻竟是一片浑浊的泥汤!黄褐色的泥水在井底翻涌着,咕嘟咕嘟冒着拳头大的气泡,那股子腥甜的铁锈味儿更浓了,直冲脑门。茂才心里发毛,手电光下意识地顺着那翻腾的泥汤往下挪,想看看这井到底犯了什么浑。
光线刺破浑浊,直直扎向幽深的井底。
就在那翻滚的黄泥汤子深处,猛地,浮上来一对眼睛!
血红的!像两粒烧得通红的炭火,又像刚从活物身上剜出来的血珠子!就那么突兀地、直勾勾地从泥水里冒出来,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浑浊里,一眨不眨地向上瞪着——瞪着手电光,瞪着井台边僵住了的王茂才!
茂才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全身的血像是瞬间冻成了冰碴子。一股寒气从脚底板“嗖”地窜上天灵盖,头皮炸开,头发根根倒竖!他想喊,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,只发出“嗬…嗬…”的抽气声。他想跑,两条腿却像被钉死在井台边,软得像两根煮烂的面条,连一丝力气也抽不出来。手电筒“啪嗒”一声掉在湿漉漉的井台上,滚了两滚,那束昏黄的光柱在泥地上无力地跳动了几下,骤然熄灭。整个世界,只剩下井底那两点诡异的血红,在无边的黑暗和死寂中,冰冷地燃烧着,无声地注视着他。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变了调的、非人的惨嚎终于从茂才的喉咙里撕裂出来,尖利地刺破了王家村沉寂的雨夜。
鸡飞狗跳,人声鼎沸。茂才瘫软在井台边,浑身筛糠似的抖,脸色惨白得像刷了层石灰,牙齿咯咯打架,话都说不利索了,翻来覆去就一句:“眼……眼睛……红的……井底下……红的!” 村里胆子最大的后生栓柱不信邪,提着家里那盏祖传的、玻璃罩子熏得乌黑的煤油马灯,壮着胆子凑到井口。他把马灯尽量往下探,昏黄摇曳的火苗顽强地穿透浑浊的水面。井水依旧在不安地翻腾,咕嘟咕嘟吐着浑浊的气泡,栓柱瞪大眼睛看了半晌,猛地缩回头,脸色也变了,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:“邪门了!真他娘的邪门了!水是浑的,一股子铁锈味儿,底下……底下影影绰绰,像是有东西在动!” 这下,原本还有些迟疑的村民们彻底炸了锅。
“莫不是老井龙王发怒了?” 拄着拐棍的老寿星王三爷抖着白胡子,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恐惧。
“保不齐是前年……” 有人刚提了个话头,立刻被旁边的人狠狠扯了下袖子,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,只剩下心照不宣的惶恐眼神在人群里飞快地传递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。这口滋养了王家村祖祖辈辈的老井,一夜之间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地。打水?那是万万不敢了。牲口渴得直叫唤,人也不敢靠近井台十步之内。那翻涌的泥汤和若有似无的血红眼睛,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的噩梦。茂才更是连自家窑洞门都不敢轻易出了,黑将军也蔫头耷脑,连草料都吃得少。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诡异的不安里,连刚分到田地的喜悦也被这口井彻底搅黄了。
第三天头上,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,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。村里几个主事的老人凑在一起,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巨大的荫凉底下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再这么下去不行,牲口快渴死了,人也快熬不住了。这井,必须得清!可谁下去?那浑浊的水底下,谁知道藏着什么要命的东西?
“栓柱,你年轻力壮,胆气足!” 王三爷重重磕了磕烟锅,浑浊的眼睛看向人群里那个精壮的汉子。
栓柱脸一白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,嘴硬道:“三爷,我……我胆气再足,那井底下……那玩意儿……” 他想起那晚灯光下井底翻滚的浊水和难以名状的恐惧,腿肚子有点转筋。
“悬红!” 茂才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,他不知何时也蹲在了人群边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,“谁下去把井清了,弄清那东西是啥,我……我把我家今年新收的头茬麦子,分他一半!” 头茬麦子!那可是金贵东西!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。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。几个家里劳力多、日子紧巴的后生,眼神开始闪烁起来。
最终,还是栓柱咬了咬牙,在茂才许诺的一半麦子和另外两家人凑的一袋苞谷面的刺激下,答应下去探个究竟。一根粗麻绳捆在栓柱腰上,几个壮劳力在井口死死攥住绳头。栓柱腰里别了把锋利的柴刀,嘴里叼着把匕首,手里还攥着一柄磨得锃亮的钢叉,全副武装,活像要去刺王杀驾。他深吸一口气,带着一股悲壮的狠厉,朝井口围着的众人点了点头,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,抓着井绳,一点一点,沉入了那浑浊翻涌、散发着浓重铁锈腥气的井水里。
井口死一般寂静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只能听到井绳摩擦井沿发出的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单调声响,像钝刀子割着每个人的神经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每一秒都拉长得像一个世纪。攥着绳头的汉子们,手心里全是滑腻腻的冷汗。茂才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井口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
突然!井绳猛地一沉,剧烈地晃动起来!紧接着,井下传来栓柱变了腔调的嘶吼,闷闷的,带着水音,却充满了极度的惊骇:“拉!快拉!有东西!抓我脚!!” 这一嗓子像炸雷,吓得井口的人魂飞魄散!几个拽绳的汉子脸都白了,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上拽绳子。混乱中,井下传来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像是金属撞到了石头井壁。
“哗啦”一声水响,栓柱像个水鬼似的被拖了上来,浑身湿透,沾满了黄褐色的泥浆,脸色煞白如纸,嘴唇哆嗦着,瘫在井台上,指着下面,只会重复一个字:“盒……盒……铁盒……”
众人惊魂未定,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。浑浊的水面还在翻腾,一个黑乎乎、沾满淤泥的东西正随着水波沉沉浮浮。有人眼疾手快,拿来了长柄的粪叉,伸下去小心地搅动、扒拉。那东西被扒到了井壁边,又有人用铁钩子钩住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总算把这个沉甸甸、裹满腥臭黑泥的玩意儿给弄了上来,“哐啷”一声丢在井台边的泥地上。
是个铁盒子。方方正正,锈得厉害,边角都烂穿了,勉强能看出个轮廓。盒子不大,也就比成年人的巴掌大一圈,上面还缠着几圈同样锈蚀不堪的铁丝。
人群呼啦一下围了上去,却又不敢靠得太近,保持着一种既恐惧又极度好奇的距离。王三爷拄着拐棍,颤巍巍地走上前,用拐棍头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铁盒子。盒子侧面的铁锈被蹭掉一块,露出一点暗红色的底漆,像凝固的血。
“打开……看看?” 有人小声提议,声音发虚。
茂才的心跳得像擂鼓。他挤开人群,蹲在盒子边,一股浓烈的、混杂着铁锈、淤泥和某种陈年腐朽的气息直冲鼻腔。他强忍着恶心,从旁边一个后生手里接过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,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去撬那锈死的盒盖边缘。刀刃刮在铁锈上,发出刺耳的“嘎吱”声。
“嘎嘣!”
一声脆响,盒盖边缘一处锈烂的铁皮被撬开了。茂才咬着牙,用刀尖和手指,一点点把那锈蚀粘连的盖子掀开了一条缝。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、难以形容的陈腐气味猛地涌了出来,熏得周围人纷纷皱眉后退。茂才屏住呼吸,用刀尖把盒盖完全挑开。
井台边死寂一片。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,瞪大了眼睛,死死盯着那敞开的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盒子内部。
里面没有预想中狰狞可怖的怪物残骸,也没有骇人的眼珠。只有一副眼镜。
一副老式的、黑框的、镜腿断了一根的眼镜。镜片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和厚厚的水垢、泥渍,几乎完全遮蔽了镜片本身。盒子底部,积着一层黑褐色的、粘稠的泥浆。
“眼镜?” 有人疑惑地出声。
“这……这眼镜……” 王三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副眼镜,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抽搐起来,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茂才,又看向人群里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人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像……像王老师……王老师戴的那副啊!”
“王老师”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,瞬间劈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!空气凝固了。那些经历过前些年那场风暴的老人们,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,眼神躲闪,嘴唇哆嗦着,下意识地往后退。年轻些的,则是一脸茫然混杂着好奇。
茂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到了天灵盖,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,炸开了锅!王老师!那个说话和气、戴着黑框眼镜、总爱给村里娃娃们讲古书的外乡人!前年那个夏天……暴雨倾盆,也是在这口老井附近……那些口号……那些挥舞的拳头……那张斯文的脸被踩在泥泞里……那副摔碎的眼镜……那声沉闷的落水声……一幕幕尘封的、带着血色的画面,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疯狂闪现!
他猛地低头,手指不受控制地、颤抖着伸向铁盒里那副污秽不堪的眼镜。他想把它拿出来,指尖刚触碰到冰冷滑腻的镜框——
就在这一刹那!
井台边看热闹的人群里,不知是谁家的小子没站稳,脚下一滑,“哎哟”一声,胳膊肘重重撞在了茂才的背上!茂才猝不及防,整个人往前一扑,脸朝下,眼看就要栽进那腥臭的铁盒里!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,慌乱中,手指胡乱地扒拉到了那副眼镜,竟鬼使神差地把它抓了起来!
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下来。
茂才的手剧烈地颤抖着,那副沾满污泥的眼镜就在他眼前晃动。就在他惊魂未定,想要把它丢开的时候,他的目光,无意识地扫过了其中一块镜片。
镜片上的泥垢和水渍,在强烈的阳光下,竟似乎变得略微透明了些。透过那些肮脏的裂痕,在那扭曲的镜片深处,他赫然看见了一张脸!
一张年轻的脸,扭曲着,涨红着,写满了狂热和一种近乎虚张声势的凶狠。那脸上沾着泥点,额头上青筋暴起,嘴巴大张着,像是在嘶吼着什么口号。最刺眼的是,那人手里,高高举着一根削尖了的、粗糙的木棍,棍头缠着一块破烂的红布,正疯狂地挥舞着!
那……那是他自己!
是前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夏日,那个被口号和疯狂点燃了的、十八岁的王茂才!
“啊——!!!”
茂才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,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,猛地将那副眼镜甩了出去!眼镜在空中划过一道污浊的弧线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不远处的泥水里。
他整个人瘫软在地,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,双手死死抱住头,身体蜷缩成一团,筛糠似的抖。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,脸色惨白如金纸,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那件蓝布褂子。井底那双血红的眼睛……铁盒子……王老师的眼镜……镜片里那个举着棍子、面目狰狞的自己……所有的画面在他脑子里疯狂地搅动、碰撞、爆炸!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他“哇”地一声,把早上喝的那点稀粥全吐了出来,秽物混着酸水,溅在泥泞的井台上。
“茂才!茂才!”有人惊叫着去扶他。
“造孽啊……真是造孽啊……”王三爷看着地上那副再次滚入泥泞的眼镜,又看看崩溃的茂才,老泪纵横,拐棍重重地戳着地面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冤有头,债有主……这是……这是不肯闭眼啊!借井眼喘气儿呢!”
井口翻涌的浑浊泥水不知何时竟渐渐平息了下去。水面依旧带着黄褐色,但那令人心悸的翻腾和咕嘟的气泡消失了,那股浓烈的铁锈腥气也淡了许多,只剩下雨后泥土和牲口粪便混合的、寻常的乡村气息。
几个胆大的后生,在老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,用长长的竹竿绑了水桶,小心翼翼地试着打起一桶水来。水依旧是浑的,带着泥沙。他们把这桶水泼在远处的空地上。再打第二桶,第三桶……水,竟然真的在慢慢变清!
几天后,那口百年老井的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冽。村里人像是约好了一样,谁也不再提那晚的血红眼睛,不提那个锈烂的铁盒子,更不提那副沾满泥垢的眼镜和眼镜里映出的那张疯狂的脸。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,打水、饮牲口、侍弄刚分了不久的土地,谈论着今年的收成。只是,那井台边,再没了往日的热闹和闲谈,路过的人脚步总是不自觉地加快几分,眼神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。
王茂才家的黑将军又能喝上清甜的井水了。只是茂才自己,像是彻底换了个人。他变得异常沉默,眼神总是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,干活时也常常失神。更奇怪的是,他再也不去那口老井打水了。宁愿多走一里多地,翻过一道小土梁,去邻村那口更小的、水也略显苦涩的井里挑水。家里婆娘抱怨路远水苦,他也只是闷头听着,一声不吭。
那副眼镜后来如何了?有人说被王三爷偷偷埋到了村外最荒僻的乱葬岗深处。也有人说,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,被人悄悄地沉进了更深更远的渭河。真相如何,没人深究。
只有夜深人静时,茂才躺在炕上,听着窑洞外呼啸而过的风声,那风声里总像是夹杂着井水翻涌的咕嘟声,还有……还有某种沉重压抑的、无法言说的喘息。那口老井,像一个被强行缝合的伤口,静静地躺在村中央。清冽的井水映着蓝天白云,也映着每一个来打水的人影。只是水面之下,那幽暗的深处,似乎总沉淀着一些无法被流水冲刷干净的东西。